方城主拂了拂衣摆:“这件事一直像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顶, 今日说出来,我的心病也了了,我不该隐瞒, 也对不住大家。”他躬身行礼,向这一众人道歉。
这态度足够诚恳, 可他的话并没有解开大家的疑惑:“城主你早就知道这么大的事儿, 你……你不敢说也就罢了, 你还有心情办寿宴?”
方城主在翠锦城素来有威望,为人慈善, 为百姓们办了很多事, 就比如说前一阵子那山上妖兽,是城主不惜生命危险, 一趟一趟去山中布阵埋伏,才制服的, 众人对他还是客气的。
“我……”方城主惊恐地看着众人,“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们了, 我今日……将城内全部的烛人都召集了过来,我用寿宴为借口聚集了他们,我……我想将烛人们关在这里,至少不会再吞噬其他人。”
“什么,那你为什么将我们这些不是烛人的也叫来了?”他们终于明白了那大门为何提前就封印了。
也有人喊:“你连你儿子都叫回来,还连带着他师门仙尊都叫来,你是何居心, 叫我们这些人来陪葬吗?”
“我……我请许仙尊是最后一点希望了, 以寿宴为借口, 让我儿子请仙尊前来, 万一,万一仙尊能解除危机呢。”
“可你把我们也困在这里是何意?”
方老爷更是不敢抬头:“没有真正的活人,我怕仙尊不会出手。”
“所以你是拿我们当人质!”众人愤怒起来。
“有妖邪怎么我师尊可能会不出手?”君若时也愤怒道,“而且,你这是请师尊来除邪祟的方式么,你什么都不说,只将我们困在这里,让我们连准备都没有,万一这邪祟凶险,岂不是让我师尊还有这么多百姓都丧命?”
“我要是提前说了,你们若是不来,怎么办?”方城主唯唯诺诺。
“你把我师尊当什么了,他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方老爷不敢再回话。
众人也跟着将他狠狠痛斥了一番。
不过,既然全城的烛人都在这里,也都化为了蜡油,那么外面就是安全的,而这里应该也没危险了。
他们道:“现在烛人已经消失了,我们走吧,城主你打开封印。”
“可是不知烛人因何而生,不怕它再出现吗?”有人喊,“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呢?”
这话让众人一惊,要走的脚步顿住:“对啊,话说这烛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第一个烛人是谁?”
方城主低头,只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许千阑冷哼一声,向他道:“方城主,你是修真世家的家主,能够制服山中妖兽,敢看完尊夫人吞噬梅儿,敢与烛人牵手站在堂上,请问,您怎的在荒地中见到个人,在并不知他是烛人的情况下,会吓得打翻灯盏?”
阎王走夜路,会被个小鬼吓破胆吗?
对方低声回复:“荒山野岭,陡然出现一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自是惊惧,我与夫人情深,她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怕。”
“那么,那个烛人,你可有看清样貌?”
“没有,我惊恐过度,跑太快了。”
许千阑又是一声冷笑:“是惊恐过度,还是心虚?”
方城主一怔:“仙尊这话何意?”
许千阑道:“昨日我听说了妖兽一事,特别关注了一下,打听到城主当时制服妖兽颇费了一番精力。”他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方芜,是方芜昨日提到妖兽,他向来对此类留心,听说这里出现过妖兽,就多打听了一些消息,也使用探寻术探了探这个妖兽的属性。
虽然不知他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此事上,但关于妖兽一事,城主确实是做了好事,人群中有人觉得一码归一码,还是好心道:“是的,这件事我们都很感激城主。”
“城主能否告知,是如何制服的?”许千阑问。
“他带了城内一些有灵根有武力的青年们一起上山布阵,去了好几趟,最终降服了。”有人替方老爷接话。
“这些人可还在,能否一见?”
“在的……”这回话之人欲介绍,然而环望四周,忽地想起来,“他们……他们也都变成了烛人,方才融化了。”他言语中带了几分悲哀,“太可惜了,都是咱们的恩人。”
许千阑继续道:“我用灵力探出,这妖兽是食心兽,我又听闻,当时与你一起上山的二十多个青年都被那食心兽抓了,唯你一人逃了出来,第二天你单枪匹马去将这些人救了出来。”
“是,我不能让这些勇士们出事儿,我做足了准备,布好了阵,制服了食心兽。”方老爷道。
许千阑转身:“食心兽本贪,胃口极大,一口就能吞掉人类,被他抓住的,无可能活到第二天。”
“它……它当时已受伤了,牙被我们打掉了,没吃他们,我亲眼看到的,确定食心兽没有将他们吞下,才放心回去布阵的。”
“我刚刚说错了,食心兽并不会吞掉人。”许千阑又回头看向他,“它只是会掏取人心。”
“啊,对,我看错了,我看没有掏心的意思才走的,它受伤了,爪子不能动了。”
“到底是牙掉了还是爪子不能动了?”
“这……”
“那妖兽也不食人心,我胡诌的,它是山中邪气化形,无手无脚也没有脸,没有牙和爪子,城主你根本就没见过那妖兽,你是如何制服的?”
方老爷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最终身躯抖了抖,又瘫坐在地上:“仙尊恕罪,我……我真的去制服妖兽了,只是能力不够,没有看到它真身。”
“鼎鼎有名的修者世家家主,对付一点邪气的能力都没有,竟连真身都看不到?”
“我……”方老爷咬咬牙,“好,我说,其实,我的灵力一直都……都不行。”他面露哀戚, “仙尊不相信我,还是在怀疑烛人与我有关,是吗?”
“你说呢?”
“我……好吧,我知道瞒不过仙尊,是,那烛人……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造成的,是在制服妖兽时候产生的。”他面若死灰。
修真世家子弟出生皆有灵根,也都天生带有些灵力,他是方家嫡系,但灵力是方家各族中最差的,几乎是没有灵力,虽然世家不以修为为主,可是灵力太低,不能应对一些寻常邪祟等,继承家主之位必然受到非议。
因此他一直隐瞒着,后来继承家主,再到一城之主,日常事宜都处理得很好,颇受百姓尊敬,这么多年来将翠锦城发展的繁荣富庶,方家主持的井井有条。
可是城外忽然出现妖兽,这就让他露了拙,然而百姓们与家族中人都把希望寄托于他身上,等着他去消灭妖兽,他硬着头皮去了,百姓中有一些有人要跟着他一起去,他同意了。
去山上的当天,这些青年们就全都被妖兽打死了,唯独他本就心虚不敢靠近,离得远,侥幸逃过一劫,他们连那妖兽什么样子都看不到,实力悬殊太大。
他慌张地将这些被妖兽丢出来的残肢断腿拉到山下,不敢对他们的家人说,也不敢让人知道。
他一人在山下坐着,坐到深更半夜,开始挖坑,打算将这些残肢埋进去,他并没有找到跟众人交代的办法,现在只想隐瞒着,先把人埋起来,一切回头再说。
他点着灯,一下一下地挖坑。
而在这时,有一人恰巧路过。
这人与他相熟,是那梨香苑的玉公子。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玉公子撞见了他挖坑埋人,惊得连连后退,被他的灯盏绊倒,往后摔去,竟是后脑勺磕在了石头上,当场摔死了。
又死了一人,他脑子瞬间空白一片,那被绊倒的灯盏里的火苗落到玉公子的尸身上,轰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但还未等反应过来,火势就熄灭了,火苗之下的人并未成焦黑之状,那死去的人,完好无损地,陡然睁开了眼,站了起来,好奇地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摸了摸那灯盏里还在幽幽亮起的火苗。
刚一触碰,那手就点点滴落,融化了。
复活的人连忙收手,蹙蹙眉,拂袖走了。
他被这场景震惊,在原地呆愣半晌,许久后才有了些力气,慌忙逃跑。
他方才对众人说的,他于城外荒山见一烛人,打翻了灯盏,他吓得落荒而逃,这几句话,倒也没说谎,只是这烛人,是因他的灯盏中火苗燃烧而变成的。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至于那个灯,他也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出门时没有带灯,是在挖坑时这灯才出现的,那是荒山野岭凭空出现的。
可那个灯能让死人复活,虽然,复活的其实并不是原来的人了,而是烛人。
他第二天又见到了玉公子,对方好似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路过那荒地,却不记得他碰见过城主。
他登台献唱,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有人来问那妖兽制服的情况,又问他其他人都去哪儿了,他在这众人殷切的眼神中,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是一个不归路的主意。
他说,其他人被抓了,但没关系,他明日一定能将他们解救出来。
这晚上,他就再次来到这荒地,那盏灯还在,亮着点点的光,这灯没有烛,也没有油,可它在亮着,但这时候怎么亮的已经不重要了,他将灯盏里的火燃烧到昨日埋的残肢上。
很快,这些残肢都动了,只是他们的身躯残缺,埋下去的是什么样子,动起来还是什么样子。
月黑风高,一点如鬼火般的幽暗灯火旁,一只手和几只脚在到处爬,还有半个头颅在地上滚,眼珠子叮叮咚咚掉落。
昨日吓得几乎站不起来的城主大人,此时提着一桶蜡油,一个个地捏着人像。
天明时,他带着这一群人下了山:“我把他们解救出来了。”
这些人各自回家,毫无异常。
只是那妖兽还没打败,他已然无惧,再聚集这些人,让他们上山,至于他,他是活人,他不能去送死,他没有上山。
这些烛人一次次被打死,他再一次次重铸,几天后,妖兽终于不再出现了,也可能……是累死的或是烦死的。
他们成了全城的勇士。
烛人们只知道自己上山除妖兽了,可不记得是如何除的,更不知道自己被打死又重铸的过程,他们不知道自己不是人,本能地趋避着火,正常生活着。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城主保守着这个秘密,只消时刻留心着这些人,万一不慎融化了,他及时重铸。
可是,这事情没有完。
在某一天,城主发现,烛人越来越多了,那些新增的烛人,不是他捏的。
白日里正常生活的烛人,他们到了夜半子时之后,会提着一盏灯,问他们所见之人:“我这里没有烛火,你能给我一点烛火吗?”
并不需要等待回复,只消与这人触碰到,他们会慢慢地幻化成一团粘液,将来人包进去。
活人被包进蜡油之中,由蜡油重铸身躯,然后被那团粘液吐出来。
双方恢复了原本人类的模样,可被吞噬的活人已经变成了烛人。
他们也会在子时之后提着灯,问路人要烛火,然后化成粘液吞噬他人。
但天明后,他们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他们也同样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烛人。
城主不敢说,他只能竭力补救着,谁融化了,他赶紧去把人重铸回来,梨香苑失火了,一整个戏班子的烛人都化了,他全都给捏回来了。
可是,补救是补不完的。
连他这城主府,也几乎都是烛人了,他的夫人,他身边的下人丫鬟,全都是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