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异能>镜像拼图>第125章 

  林壑予拉开老位置的椅子:“我以为你会坐这里, 怎么会从楼上下来?”

  “万一再遇见‘我’,会很尴尬。”易时顿了顿,“你说的‘剥离’, 就是指这个吧?”

  林壑予点头,耐心重复当时从未来易时那里听到的解释。易时细细咀嚼, 很快便点点头:“明白了。”

  “明白就好, 我来找你主要是——”

  林壑予话未说完,易时伸来双手,猛然捧起他的脸,抵着额头凝视对方, 黑色瞳孔里只容得下他的身影。这种行为不是第一次,林壑予闭口不言, 静静等待易时的确认。

  短短几秒,易时眼底飘荡着细碎的光芒,笑容如同三月春风:“是你。”

  林壑予握住他的手, 亲吻手心:“是我。”

  确认他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林壑予, 易时脸颊渐渐泛红:“你还没说完, 来找我主要是什么?”

  不论哪种状态都很可爱啊。林壑予笑道:“主要是想说, 见到你真好。”

  或许是他们两人的举动太过暧昧,难免引来客人和店员探究的目光。易时轻咳一声,想换个地方,林壑予正有此意, 明确表示他会跟着易时, 和他一起去对面的世界。

  推开那扇门,易时牵着林壑予的手走出咖啡馆, 熟悉的穿越感扑面而来。经历过数次来回,林壑予甚至能感受到时间在身边快速游走的变幻感, 说不清道不明,若要具体形容的话,那一瞬间便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时间回到10月21日,易时在前面带路,去目前的新住所。那是一间民宿,只需要登记一人的身份证,带多少朋友进出店主都不会过问。易时身为执法人员,以前碰上这种违规行为肯定二话不说上报有关部门责令改正,此刻却很庆幸存在这种未被取缔的城市漏洞,最起码身份特殊的林壑予可以有安身之处了。

  民宿在老城区的巷子里,三层的自建房,隔成十二个小房间。附近有两所大学,来投宿的情侣成群结队,休息日房源异常紧俏,供不应求。易时以前来过这种不正规的小旅馆里抓犯人,房间与房间之间是用轻质隔墙板隔开,隔音奇差无比,声音稍高一些两三个房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当初那个倒霉的逃犯正是在房间里打电话给同伙,才让人举报落网的。

  因此,年轻大学情侣间灵魂交流的声音也不可避免地传过来,易时神色如常地讨论正儿八经的命运话题,背景是一对对小情侣口无遮拦的爱意表白,怎么看怎么诡异。

  林壑予早就过了那个听听声音就会浮想联翩的青春年纪,只不过和他同处在这个场景下的是易时,那就另当别论了。比起这种冷淡清醒又禁欲的状态,他更喜欢看见易时害羞迷糊又黏人的一面,反差极大,让人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恰好这两天‘我’被喻队安排强制休假,一直待在家里,想回去拿点东西都不方便。”易时无奈叹气,终于体会到自己枯燥生活的弊端了,他习惯两点一线的生活,兴趣贫乏也没有朋友,被安排休假就当真在屋子里待着,老老实实修身养性,门都没出过。

  “我说过,生活不能太寡淡。”

  易时一脸的无辜迷茫:“什么时候说过?”

  林壑予笑了笑,搂住他的腰倒在狭窄的床铺上:“以后会说的。”

  易时的下巴被扭过去,双唇贴合,呼吸间充满林壑予的气息。压着他的男人吻得太浓太深,夺去稀薄的空气,易时只能努力呼吸,不让自己丢人到在床上缺氧。他对林壑予还停留在严谨自律、矜持被动的印象里,哪怕是分别的那个早晨也没有这么热情。这次见面,林壑予猛地掌控力这么强,像人格切换似的,弄得易时两颊迅速涨红,双眼蒙上一层水雾,仿佛被吓懵了。

  怀里人身体僵硬,不停喘气,林壑予低声问:“在害怕?”

  易时摇头:“……不是。”

  同样是易时,每个阶段的心态却是天差地别。虽然他对林壑予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但记忆和接触的长短会造成亲密度的误差,这种情况可以比作游戏存档,每个存档攻略的进度不同,如果换成空白初始版易时,碰上热吻怕是要动手打一架的。

  以后还是分情况对待比较好。林壑予主动起身:“抱歉,不是故意吓到你……”

  易时赶紧捉住他的腰环着,把刚刚拉开的距离再度填满,声如蚊蝇:“说了不是。”

  “那是什么?”林壑予看得好笑,易时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口,低头也只能看见粉扑扑的耳尖。

  “……是有点……开心……”

  BGM太吵,轻而易举就给盖过去,林壑予圈住他,仔细聆听:“什么?”

  隔壁不知为何爆发出争吵,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易时不得不提高音量:“不是害怕,是开心!”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有时候不太会表达,你主动的话,就好了……”

  林壑予揉揉他的黑发,在额头落下轻吻:“嗯,慢慢来吧,我会主动靠近你。”

  易时抬头眨眨眼,双手搭着林壑予宽阔的后背,好像更喜欢他了。

  ———

  [10/23,13:48,南宜市]

  “赵成虎目前不在南宜,他受庞刀子的指示,要去外地接一个兄弟,专门做炸/药的那个,往西南走的细安市,和海靖是两个方向。”

  “是自驾去的吗?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两天时间。”

  “嗯,对,今天去的,25号回来。”易时看看时间,“当时有监控拍到他和那个开车的小弟晚上7点左右出现在顺水高速上的仙山服务区,大概是在24号凌晨3点左右抵达细安。”

  “查一下导航,服务区和南宜距离有多远。”林壑予说

  很快结果出来,5小时26分,现在出发的话,在7点之前就能抵达仙山服务区。林壑予站起来:“那走吧,别耽误时间。”

  “你也想去吗?”易时站起,“我以为你会阻止我,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发展。”

  “我会任由发展的是好的既定事实,并且会尽力不改变细节地去促成。对于坏的既定事实,我和你一样,不愿意放过每一次可能改变的机会。”林壑予揉了揉易时的黑发,“去一趟吧,反正最坏的情况不就是从头再来吗?”

  两人皆是说走就走的行动派,易时找一辆车,和司机谈去细安的价格。司机见他们两人年纪轻,肯定不懂行情,便漫天要价胡说一通。易时不急不恼,一手扶着车窗,一手慢悠悠把证件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下:“行情我的确不懂,但你们车行的赵辛前年就是因为坐地起价,坑外地乘客在绕城公路上被捅死,犯人是我抓进去的。”

  司机吓出一身冷汗,猛拍后脑勺:“哎哟我这记性,记错了记错了,警官,应该抹个0,嘿嘿。”

  易时和林壑予一起上车,两人很少交谈,就算沟通也是用关键词,有陌生人在,他们都很警觉,尽量减少交流。日落西山,林壑予盯着那半个隐没在山头的夕阳,平静的眼眸里蒙上一层浅浅哀愁,易时忍不住问:“想到什么了?”

  “今天……有点特别。”

  “嗯?”

  “是我父亲的忌日。”

  易时不再多问,握住林壑予垂在身侧的左手,轻轻捏了捏掌心。林壑予也回握住,露出微笑,父亲去世二十年,那股痛彻心扉的感觉早已淡忘,只是每年一到这个时候,难免会有一阵愁云笼在心头。

  天有不测风云,在距离仙山服务站只剩下30公里的高速上,车子忽然出现毛病,半路抛锚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司机只能打电话叫道路救援,不停和易时道歉,麻烦警官再找一辆车。

  30公里的路,步行不太现实,得走到半夜。林壑予和易时边走边拦车,这年头不能怪人心冷漠,只能说高速公路上发生的故事和事故太多,没车愿意停下载一程实属正常。在夕阳快要全部掉下山头之时,终于有一辆面包车渐渐停下。

  车窗降下来,司机探出头:“小伙子,怎么了?”

  林壑予怔住,愣愣盯着对方,竟忘了说话。易时走过去,简单描述他们遇到的困难,请他帮忙载一程,车费好商量。司机师傅很爽快:“哎,这要什么钱,前面服务站也没多远,刚好顺路,你俩快上来吧。”

  林壑予还是杵在原地,一双眼牢牢盯着他。忽然快步走过去,声音里暗含紧张:“请问,您是叫陈书伍吗?”

  听见这个名字,易时惊讶不已,陈书伍也很诧异:“欸?你认识我?”

  林壑予缓缓拉下口罩,唇角弯起:“我是林家村的。”

  “噢!林家村啊!原来是娘家人,快上来快上来!”

  易时和林壑予坐在后座,他从未见过林壑予这么健谈,主动聊起自己家庭近况,自己母亲、妹妹,他的工作、情感、生活,像在做一个详细的自我介绍。

  陈书伍是个很好的倾听者,笑呵呵点头附和:“哎哟,真好,你有一个铁饭碗,工作稳定买了房子,爱人还很优秀;你妹妹虽然不是亲的,但跟你感情那么好,又是设计师,还有两个孩子,一家人日子过得多好啊!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爸爸走得早,没办法知道你们有这么大的出息。”

  “……他知道了,”林壑予低着头,双拳握紧,“现在知道了。”

  二十分钟不到,灯火通明的仙山服务区近在眼前。陈书伍对两位小伙子印象极好,想留他们吃饭,去窗口点了几道炒菜。易时把林壑予拉到角落,林壑予刚想开口,易时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他是你爸爸。我们可以改变路线,可以今天不去细安,坏结果的既定事实出现在眼前,我和你一样,都不会放过改变的机会。”

  林壑予一把搂住易时:“……谢谢。案子不会耽误多久,今天,只有今天。”

  易时摇摇头,赵成虎又跑不掉,现在和陈书伍错过,才会是林壑予一辈子的遗憾。

  “你对陈叔叔的车祸事故记得多少?”

  林壑予捏着眉心:“我只知道他是死于交通意外,在黄麻镇的乡道附近,我爸爸在路边修车,一名卡车司机疲劳驾驶,撞死了他。”

  易时拿出手机查找地图,黄麻镇在顺安公路下面,从去往林州的方向下高速,大约要行驶一小时左右。他又问:“陈叔叔原本的目的地是哪里?”

  “听我妈说他是去昭安拿货,按道理来说是不会在中途下高速的。但我爸脾气好交友广,经常出差路上会去看看朋友,所以当时我们对于他走乡道也没有产生怀疑。”

  “这样的话——不如就一路跟着他,劝他从高速走,或许能避免车祸。”易时拉住林壑予的手,“反正我们俩也在车上,老天还没折磨够,不会舍得让我们那么早丧命。”

  林壑予笑道:“也对,最惨的都已经经历过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但是——”易时犹豫再三,不得不泼凉水,“林壑予,你要做好失败的准备,我们并不一定能改变什么,尽力去做也未必会有好结果。”

  “我知道。”林壑予叹气,顶多是再做一次无用功罢了,年少时不断幻想各种穿越时空拯救父亲的桥段,补足遗憾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

  晚饭期间,陈书伍听说林、易二人要去细安,一拍大腿:“巧了,我要去昭安,刚好路过细安,你们就跟我走吧!”

  “陈叔叔直接去昭安,不用见朋友吗?”

  “见朋友?”陈书伍疑惑,“见什么朋友?”

  易时笑了笑:“叔叔很热情,我以为一路上会认识很多好友。”

  “那肯定的啊!我跑长途十几年,朋友遍布大江南北!有句诗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忙起来不一定有时间去找他们,但只要去了,肯定有好酒好菜招待!”

  易时和林壑予对视,看来并非是去找好友,那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才会让他改变路线去黄麻镇?

  八点左右,三人重新上路,沿着顺安高速行驶二十分钟,好巧不巧,右前方一辆车的牌照异常熟悉,易时眯起眼,低声说:“是赵成虎他们。”

  这个小弟的车他们在循环里跟过几回,车牌号码早就烂熟于心,林壑予冷冷道:“刚刚在服务站那里没遇到,还以为早走了。”

  “赵成虎是享乐的性子,肯定吃饱喝足才会离开。”易时压低音量,“如果不是庞刀子的命令,他歇一天再走都有可能。”

  前方出现匝道,恰好是往林州的方向,右前方的车辆打上右转灯,从匝道下高速。易时心头一跳,察觉到异样,赶紧出声阻止:“陈叔叔!别……!”

  “哎哎哎我知道我知道,别直行嘛,你们俩肯定在办案对不对?早说嘛,帮助人民警察,义不容辞啊!”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打上右转灯,跟着进入匝道,在赵成虎等人的车后面下了高速。

  易时心脏突突跳,回头去看林壑予,林壑予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在他的手心写字——只要他别下车,就有希望。

  下高速的那段路原先还有路灯,越往前开路灯的数量越少,常常数米开外才有一盏。两旁设施逐渐变成自建房、农田,易时紧紧捏着手机,从导航看来,目前就在黄麻镇附近了。

  乡道只有两股,车流稀少到只有一前一后两辆。前方的车窗摇下来,赵成虎的小弟大喊:“后面的!你是不是在跟着我?!”

  陈书伍没搭理他,说:“切,像个混混一样,肯定不是好人,对吧林警官?”

  “嗯。”

  “之前还挺健谈的,遇到案子就这么认真,是位好警察。我儿子要是长大以后也像你这么出息就好咯!”

  这一句让林壑予破防,他眼眶酸涩,强压下复杂的情感,低声回应:“会的,他肯定会的。”

  小轿车的后车窗降下来,赵成虎探出半个头看一眼,又缩回去,手伸出来扔个烟头,易时清楚看见一道白色反光,肯定不止烟头那么简单。

  “像是钉子,”林壑予及时开口,“陈叔叔,麻烦您靠边停车,前面可能有钉子。”

  “啊?不跟啦?”

  “不急,他们跑不掉。”

  陈书伍把面包车停在路边打了双跳,刚想解开安全带,被林壑予和易时两只手按住:“您在车上,千万别下去,我们去看看。”

  他们两人一人拿一个手电,下车查看。往前走了十米不到,果真在地上捡到两枚三角钉。易时轻声说:“是这个让陈叔叔下来修车的吗?”

  “有可能,当时交警根据现场的工具设施判断在换胎。”

  两人又回到车边,易时把手中的钉子拿给陈书伍,林壑予举着小手电将面包车周围一圈检查得仔仔细细。陈书伍拿起三角钉,倒吸一口凉气:“铁蒺藜!这些人是不道德啊,这玩意儿就是废胎神器!不过我这俩后胎扎不扎都一个样儿,都得换了……”

  林壑予也发现了,后胎出现龟裂,还有几处修补痕迹,早就该下岗了。他爸爸一直勤俭持家,肯定是能拖着就拖着,舍不得浪费这个钱。

  “停都停了,我去把后胎换了,万一路上爆胎可不好。”陈书伍又想下车,被易时拦住,“您别下来,换胎不着急,明天换也行。”

  “哎哟我平时就是舍不得换,好不容易下决心了,再开起来又想靠着这个破胎多跑几趟长途。”

  “您坐着,”林壑予打开后备箱,“我来。”

  ———

  前后两端黑黢黢的田边乡道,中间是一辆挂着刺目白灯的面包车,后备箱一打开,一个大盒子里装满眼花缭乱的工具,由此可见陈书伍的确是什么事都喜欢亲力亲为。林壑予用千斤顶抬高底盘,理论上来说,这种情况下车内是不应该坐人的,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们不能让陈书伍站在乡道上,况且换胎也不过十多分钟的事,只要仔细注意不会发生意外。

  “林警官真能干,平时车都是自己修啊?”

  “小毛病可以自己弄,大问题还是得送到店里。”

  “那就不错了啊!一般人可没这手艺。”

  “嗯……以前经常看我爸修车,学会很多东西。”

  两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还聊得热火朝天。易时站在一旁,主要是守着陈书伍,偶尔过去一辆车,他即刻警惕起来,下意识挡在陈书伍的车窗旁。

  陈书伍乐呵呵轻拍他的肩:“我只比你大十几岁,不是几十岁,怎么对我像老人家一样。”

  易时笑了笑:“太晚了,乡道也没有路灯,不安全。”

  转眼间,林壑予已经换好一个车胎,绕到另一边拆左边的轮胎:“易时,帮我把另一个车胎拿下来。”

  “来了。”易时应声走过去,“两个都换?”

  “嗯,防止他再自己换。我刚刚看过了,车内只有两个备用胎。”

  “这样也好。”易时把备胎拿出来,听见沉重的轰鸣声在靠近,他立即回头,发现陈书伍打开车门走下来:“我去地里面方便一下啊,马上就回来!可憋死了……”

  易时手中的备胎扔到地上:“等等!别过马路!有车!!”

  “看到啦,我不过马路,我去这边田里面!”

  他转身走进附近的草丛里,身形隐没在黑暗中,林壑予顾不得换到一半的轮胎,冲过去找陈书伍。易时比他早到几秒,在树边找到陈书伍,陈书伍刚解开皮带,就被他拽住胳膊:“快走!”

  “干嘛这是……”

  那辆迎面驶来的卡车开得歪歪扭扭,轮胎猛地打滑,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头扎进田地里。陈书伍被白光刺得抬手遮挡,发现冲进来的是个庞然大物,他瞪大双眼,呼吸急促,手在比划推搡,强行挣开易时的手:“你走!你走!”

  “易时!”林壑予拽住易时的胳膊,搂住他的腰,奋力想把两人一起拉过来,易时的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眨眼之间,陈书伍不见了,庞大的卡车车身和他擦肩而过。

  轰隆一声巨响,卡车撞到一棵树上,倒进田地。易时和林壑予狼狈地趴在乡道,他爬起来,愣愣盯着自己的手心,指尖轻轻颤抖。

  差一点、只差一点!

  对面腾起烟雾,林壑予迅速爬起来,拿出手电钻进田里。陈书伍被撞出数米开外,全身浴血,胸口的衣服被折断的肋骨刺破,一根根带血的骨茬阴森森露在外面。他艰难地张口呼吸,意识混沌迷茫,两只手无意识地在泥土地里乱抓乱耙。

  林壑予亲眼目睹这一幕,比起多年前在殡仪馆见到的精心整理过的尸体,眼前的父亲才是最真实的生前遗相,也是他倾尽全力怎么也保护不了的存在。

  易时出现在身后,他办过数场大案,见过的惨烈现场数不胜数,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手抖得那么厉害。他尽量稳住呼吸,想打120,林壑予挡了下:“不用了。”

  他在陈书伍身边缓缓跪下,握住他的手:“我以前不姓林。姓陈,陈壑予。”

  “我在车上说的,都是未来真实发生的事情。您走后我和妈妈一起回到海靖,家里还多了一个妹妹,一开始日子并不好过,后来我长大了,有能力保护她们,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了您。”

  “……壑……予……”

  “嗯,爸爸,是我。”林壑予的脸颊贴着粗糙的手背,一滴眼泪顺着手背滑落,“对不起,我做不到逆天改命,无法让您平安回家了。”

  ———

  这一夜仿佛一场噩梦,侵蚀两人的身体和精力,也生出一只大手,无形中摧毁了某些精神上的支柱。

  陈书伍死亡,卡车司机昏迷,在二十分钟之后,会有途径车辆发现这里的事故,报警求救。他们毁掉两人留下的痕迹,沿着乡道离开现场,更换轮胎悬挂的灯光依旧明亮,走出很远很远,回头依旧能触及到那片白光。

  前方是整齐扎好的草垛,林壑予坐下,许久后才开口:

  “13岁那年的10月24号凌晨,妈妈双眼红肿把我叫醒,已经向老师请好五天的假,要带我去一趟外地。在车上,她始终一言不发,我问她要去哪里,她也不回答,我们到晚上才抵达黄麻镇,在殡仪馆里,我终于见到出差半个月还没回来的爸爸。”

  “妈妈说我爸是在黄麻镇附近的乡道发生车祸,面包车停在路边,推测是换胎时不幸被车撞到。撞死他的是一辆卡车,司机疲劳驾驶酿成的祸事,他也是困难家庭,家里有三个孩子要抚养,因为这场车祸造成瘫痪,全家失去唯一的劳动力。他的妻子和母亲跪在地上求我和妈妈的原谅,我当时年纪小,爸爸的死对我打击太大,内心充满恨意,像个疯子一样发泄怒火……”

  “别说了,林壑予你别说了,”易时抱住他,“我们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拜托你,就像以前一样,把陈叔叔的死当作是一场意外,不要再继续回想了!”

  “是我想去细安,是我拦到他的车,也是我害他下了高速。如果我没有和他相遇,他不必遇到赵成虎,也不必在漆黑的夜晚走乡道。他开了十五年的车,每年都会去庙里求平安符,从来没有发生过车祸,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林壑予你冷静一点!”易时捧着他的脸,“哪有那么多如果?一切都是既定事实,注定会发生的,你别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们不是之前说过吗?最坏的结果就是无法阻止,看着它顺利发生。你要记住不是因为我们才造成既定事实的发生,而是多了我们,既定事实的发生更加合理罢了!”

  “……你能忘记吗?”

  易时一个激灵,残存在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他只要握紧一点,只要再多那么一秒,一切或许都会改变。他怎么会忘记,陈书伍推着他的手让他走,一个只在生命里出现几个小时交集的人愿意舍命换他离开,他这辈子都无法释怀。

  两人四目相对,林壑予面无表情,冷静得有些过分,易时仔细观察他的双眼,发现瞳孔里光芒黯淡,所有聚起的希望都被这场海啸冲散。易时双手颤抖,轻轻晃了晃他的肩:“林壑予、林壑予,你别这样好吗?如果你都不再坚定,变得意志消沉,那我该怎么办?”

  “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和你在一起,是你让我相信它一直有实现的可能,如果你也觉得逃不过这些命定劫数,我还怎么坚持下去?”

  一颗眼泪滑落到腮畔,两颗、三颗……更多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掉下来,易时闭上眼,喉咙梗塞难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更容易对自己、对命运产生怀疑,在成安山也曾经崩溃过,但每次看见林壑予坚定温柔的双眼,动摇的内心又会逐渐恢复平静。

  他一直都处于被照顾的角色里,林壑予是最坚强的后盾,让他理所当然地忘记林壑予也是凡人,也有生命里承受不住的痛。在崩溃动摇时,作为最亲密的人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易时紧紧抱住林壑予,一串串眼泪打湿肩头。他怎么才想起,自己只是一块平凡又普通的小石头,孑然一身一无所有,若不是遇见林壑予,或许至今还深陷在泥沼之中。当年主动成为易时的目的就是想陪在林壑予身边,这段时间的相处太过甜蜜以至于得意忘形,忘记他并非他山之石,根本没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林壑予沉浸在自责与愧疚中,这一切未来的易时早就知晓,所以才不愿告诉他,不想让他提前预知。理智的那根弦紧紧绷着,他极力规避,却总忍不住去想更多的如果。如果易时把父亲的死亡和盘托出,他会怎么选择?如果没有去细安,他还会和父亲相遇吗?

  任何事情追溯源头都是无穷无尽、找不到准确定论的,不过林壑予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哪怕知道这一切,他还是会过来,因为内心始终抱有一个侥幸的念头,希望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

  不论知道与否,父亲的死都会和他产生联系,成为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他的家庭原本幸福美满,自从爸爸去世,妈妈不得不带着他回海靖,回到林家村投靠族人,他也被逼着改姓,度过被排挤的青春期。

  无数个夜晚,他憎恨那个卡车司机,憎恨命运对他的不公,这种情绪转嫁到林家村的人和物,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改变。

  ……但若是这一切不曾发生,他不会捡到知芝,不会遇到小石头,不会爱上易时,不会拥有像他这么好的伴侣。

  他不应该只会埋怨和发泄,那是13岁的林壑予才会做的事。二十年过去,他对父亲的死早已经放下,虽然没能改变命运,但想让他知道的都已经说出口,也尽力去阻止、去挽救,能做的都做了,起码是问心无愧。

  潮湿感穿透衣物,直达肩头的皮肤,林壑予猛然清醒,拉开易时,发现他一直在默默流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整张脸梨花带雨。

  这幅美人落泪的画面一下子就和小石头重叠在一起,连习惯都是一模一样,所有的悲伤掩埋在心里,如果不是脸颊上的湿凉,根本无法察觉到他早已泪流满面。

  “怎么哭了?”林壑予捧起他的脸,用手指抹掉眼泪,“是我的错,只顾着自己,没察觉到你的状态也不好。”

  易时摇头,双眼泛红,可怜兮兮好像兔子。他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这些眼泪是帮你流的。”

  他抬手擦了一把眼眶:“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你消沉、自责。比起你,我的内心更愧疚,陈叔叔明明和我没有关系,最后关头他却想推开我,我只要想起来就接受不了。”

  “是吗?那爸爸可能知道,你受伤的话我会更难过。”林壑予吻吻他的额头,“对不起,是我失态了。我只是亲眼所见,暂时无法接受罢了。仔细想想看,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到,最起码他知道我们一家过得很好。路上他总是夸我有出息,最后关头他喊我的名字、看我的眼神,我能直观感受到他的欣慰和认同,这是多少荣誉都无法带来的幸福感。”

  “你能这么想就好……”易时低着头,“好像只有你能帮我,我在你的身边的确起不了作用。”

  林壑予偏头,精准地找到柔软的唇,缱绻厮磨。

  “不论发生任何事,有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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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太苦了,太苦了,后面还有更苦的,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