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异能>宿敌他欺世盗名>第29章 天隙湾

  自从那日闻如璋将他挟制出穹屠山后,到如今已经是第三日了。

  所以当感觉到一股潮湿的气息沁入鼻腔时,楚昱便按捺不住地探出头,而在这刹那间,向后疾驰的寒风就朝他猛烈扑来,将他头顶的翎羽吹得抖动不止,简直就像一颗在暴风骤雨中颤颤发抖的小草。

  可楚昱却仿佛浑然不自觉,他只是眯起眼睛,望着下方一望无际的万里浮生海,心情说不上是放松还是凝重。

  虽远离了冥央宫那座禁锢他自由的牢笼,但却是刚出虎穴,又入狼口,左右依旧是受人制肘,楚昱自是觉得没什么好庆幸的,只是眼下的状况……

  楚昱嫌弃地抖了抖脖子上的羽毛,再次缩起脑袋意图减少与闻如璋的肢体碰触,盖因一刻不停地连日奔逃下来,闻如璋已然几近灯尽油枯,他现下只要轻咳一下,就会从口中带出淋漓鲜血,甚至其间还夹杂着些许内脏的碎末,此等伤势……显然就算当时不死在重苍手上,他也亦是时日无多。

  曾叱咤风云的十二府妖王落到如今境地,自是难免让人感慨一句英雄末路的,只是楚昱心中虽有诸多唏嘘,可作为一只分外讲究仪态的幼鸟,他此时此刻只想使出破壳的浑身解数来,才好远离那些看上去秽气满满的血污。

  但碍于种种考虑,他现下却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毕竟人在穷途末路,四面楚歌之际,便是极容易陷入疯狂的时刻,最不宜前去招惹。

  如不然以楚昱现下所恢复的妖力,若真要抛开生死背水一战的话,也未尝不会是闻如璋的对手,只是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自然是要力求稳妥为上,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有一招击杀闻如璋的十全把握,他不会轻易动作,以免马失前蹄。

  正想着,闻如璋就又猝然喷出一口鲜血,惊得楚昱在他手中慌忙炸毛避闪,只见其身形在空中一个趔趄,堪堪像要是下坠的样子,楚昱见状也顾不得沾染秽气那一茬了,立刻便用爪子紧紧勾住他的衣衫,省得闻如璋一个稍有不慎,他自己提前咽气不说,若是正巧将他失手投进浮生海的正反旋涡中,那他恐怕就要赶在这位倒霉妖王前面去见阎王了。

  “呵呵……”察觉到楚昱的动作,闻如璋擦净嘴边血迹,发出轻笑道:“太子不必担忧,我虽已是风中之烛,可谓随时随地都会熄灭,但也不会平白连累太子跟我一同上路……只要坚持到了天隙湾,你我便可就此分道扬镳了。”

  说到天隙湾三个字,他黯淡的金眸中竟露出些许温柔来,恍惚间竟又似乎恢复些了生气,甚至连脸色都好了许多。

  而楚昱却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他心下一黯的同时,又不禁有些奇怪:天隙湾是妖界与其他几界来往的关口,每逢月圆潮汐之际,都会有众多妖船在码头边停渡,将想要去往别界的妖怪从此岸送往至彼岸,而闻如璋已然是要行将就木的人了,他这时候前往天隙湾又有什么意义?

  毕竟就算换个地方,他的伤势也不会陡然转好,哪怕他是有灵丹妙药藏在别界,可以暂且让他撑过这一遭,也仍是无济于事;因为他既杀不了重苍,取不成其内丹的话,便意味着抵抗天劫也亦无望了,总之便是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躲避重苍?……不想死在他手下,所以便想找个僻静的地方静待死亡吗?楚昱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因为闻如璋此刻的状态,能不能撑到重苍追来都是两说,而且距离下一个月圆之期还有好久,天隙湾现在根本连个船的影子没有,去了便等于把自己陷入了死路,就只等着重苍赶来瓮中捉鳖了。

  思及此处,楚昱就有些欲言又止,闻如璋是将死之人所以怎样都无妨,可他却是不想再落入重苍手中了。

  可是还未等他想好规劝的言语,闻如璋就忽然开口咳嗽两声,声调沙哑道:“……到了。”

  说罢,他身躯就骤然下沉,朝下方云海俯冲而去,穿透如火烧般的层层暮霭,天隙湾月牙般的轮廓便逐渐映入二人的眼中。不同于整个浮生海的波涛汹涌,天隙湾宁静地就如同与世隔绝一般,远远望去就好似不沾染一丝凡尘的琉璃明镜,映照出每一个来到此处生灵的魂魄倒影。

  只是越接近那万顷平波,闻如璋就越是力不从心,直至快要落到那黑木浮桥上时,他胸腔便猛地一个震荡,黑血霎时混合着肉末自喉间喷薄而出,闻如璋的身躯也亦如千疮百孔的破旧麻袋,重重摔在桥面上。

  这股冲势也连带着将楚昱甩出了好远,竟是砰然一声栽进了岸边的浅水当中,楚昱本就圆润的身躯此刻更像一只火红的刺猬球,在水中连滚了好几个跟头才终于停了下来,浑身的绒毛也被打湿了个彻底,狼狈的贴在其实还是很圆的身躯上,瑟瑟发抖地俨然变成了个落汤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楚昱视为身家性命的最后十二根尾羽都还安在。

  忿忿地抖掉浑身水滴,楚昱化作人形,面色阴沉地爬上浮桥,在脱掉嫁衣后,他身上便只有那一件鸟羽幻化成的薄衫,而此刻在被海水完全浸透后,分明的骨骼轮廓便透过那薄薄一层布料,清晰地凸显出来。

  楚昱却并不在意,他发丝滴着水,赤着脚在黑木浮桥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闻如璋的跟前——而那个昔日风光无限的妖王,此刻就如同一只将死的败犬,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连身体的微弱起伏都几乎快要消失,哪怕楚昱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他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楚楚,他就要死啦!”阿紫突然从黑玉葫芦中伸出几根树藤,围着闻如璋打转,看似非常垂涎欲滴地期盼道:“我能吃掉他吗?”

  然而还不等楚昱作答,闻如璋涣散的瞳孔,就在此刻逐渐恢复了几分清明,他强撑着抬起身子,掌中骤然爆发出一道黑芒,将阿紫的树藤尽数驱散开来,阿紫见状惊呼一声,只得老实地将所有枝条都缩回葫芦里,再不提要吃闻如璋那一茬,可另一边他似乎又觉得这样简单的就认怂实在是在梦中情鸟面前颜面尽失,于是便开始懊恼地在楚昱脑海中抱怨着这个“食物”的卑鄙龌龊。

  但施完方才那一招,闻如璋濒临力竭的身躯便再也撑不住,倾身就倒在了面前的栏杆上,一手搭在上面,跪在地上剧烈的喘息着。

  看着他那副凄惨的样子,楚昱心底竟也不禁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来,他开口叹息道:“阿紫,别胡闹。”

  阿紫见梦中情鸟终于理会他了,高兴的同时又不禁旧事重提,颇为不甘心地嘟囔道:“可是如果吃掉他,我就会变得很厉害,到时候楚楚想要什么,我就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给你得来,这样不好吗?”

  虽然被楚昱照顾的日子很开心,但在阿紫心底,他却更渴望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楚昱身侧,尤其是在那日看见楚昱穿着大红的衣裳,跟那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携手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后,他心底便莫名升起一股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挫败又难受,甚至在突然间便开始厌恶起自己的一切来。

  ——从略显纤细颓败的树叶再到不够高大挺拔的树干,过去曾让他沾沾自喜的东西,现在看上去都是那么可笑又寒酸。

  他被这种失落感憋得难受,可却没人去告诉他,这种情绪,就叫作——自惭形秽。

  楚昱自是不知道他能吃能闹的阿紫,此刻已然萌发出了雄性间的竞争意识,所以他眼下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带着几丝哄劝道:“阿紫,你已经很厉害了。”

  ‘你已经很厉害了’

  轰然一声,阿紫恍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就连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瞬间被熨平了,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舒畅,可还没来得及欣喜多久,转瞬他却又是无端地开始苦恼起来——怎么办?楚楚夸他厉害了!楚楚居然这么喜欢他!虽然他这么英俊潇洒,楚楚喜欢上他是早晚的事,可现在的他还不足以带给楚楚幸福,但如果在这时候拒绝楚楚的话,楚楚会不会很伤心?会不会心灰意冷,从此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阿紫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两难之中,他如困兽般在葫芦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愤怒地锤了一把墙壁,悲愤道:“对不起……楚楚!你这么喜欢我,我却连个承诺都无法给你!我实在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楚昱深吸一口气,然后习以为常地将葫芦口罩上了一层静音结界。

  待世界重新恢复宁静后,楚昱便抬眼望向面前的闻如璋,夕阳斜照之下,他的面容已显得平静了许多,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沉淀了下去,只兀自呆呆望着远处浅滩上的怪石丛林,默不作声。

  楚昱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那浅海水面的波光明灭间,重重叠嶂耸立其中,它们的影子随着暮光变迁而不停转换,就好似千万年来都是这般看着日升月落,任凭风吹雨打,都自岿然不动。

  “你说,这些石头……能算是拥有七情六欲的万物生灵之一吗?”闻如璋喃喃道:“是不是每日这样静静立在这里,受海潮腐蚀日光侵化,便是它们存在的所有意义了?”

  楚昱眉宇间忽然有丝茫然,他默然半晌,才轻轻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闻如璋也不在意,他捂住嘴又咳了两声,原本白皙莹润的皮肤,竟开始渐渐露出一种如瓷器冰裂般的灰败来,而金眸也随之失去光彩,他放下手,含混着血液笑笑道:“在很久以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当我每日都看着相同的风景,感受着同一阵风带来的湿气时,我就在想,为什么同样都生在这广阔的世间,飞禽走兽都能自由奔走,而我却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再不能前进一步呢?……可到了今天,即将人死灯灭之际,我却忽然了悟,是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是不是只做一个无畏无知的石头,其实要来得更幸福更轻松一些?”

  “你……你的原形莫非是……”楚昱恍然地看着闻如璋渐渐僵硬下来的肢体,脸上惊异莫名。

  “只是我那时总是想,如果这就是天命的话,那我偏不要信它……但哪怕我再怎么想要走出这片天地,我却终究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顽石罢了,就连开智都已是耗费了近三四千年的时光,也许还不等有机缘让我再进一步,我就会渐渐消弭在风吹雨蚀中……又何谈摆脱天命呢?”闻如璋说到此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但他又像是记起了什么,眼中忽而闪着希冀而纯粹的光芒道:“但是那一日,就当我已经枯等到近乎绝望时,天边却飞来一只凤凰,他穿过茫茫浮生海,来到我的面前,就那么翩然停在我的身上休憩了片刻,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我只是知道,那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好看最强大的生灵。”

  他脸上倏然碎裂下一块石屑,却是依旧笑着,凄凉无比道:“……就是在那天,我被他赋予了真正的生命,当下便感激得无以为报,所以就想要发下誓言,说是终生都要追随在他身侧,任他差遣……可是他却拒绝了,只苦笑着说:若我能有一日从这红尘浊世中,体味出真正活着的快意感,到那时……再来谢他也不迟。”

  “他……”楚昱将他眼中的渴慕尽收眼底,只觉心底泛起一股不明不白的酸楚,不由自主地就轻声问道:“他就是你曾提过的心爱之人?”

  点点头,闻如璋声音缥缈而夹杂着痛楚:“……可事到如今,我却已经连他的容貌都想不起来了,唯独只剩一些淡淡的影子还留存在心中……六千年,过去太久了……久到这世间,几乎已经没人再记得他……”

  楚昱忽觉自己耳边嗡鸣作响,他口干舌燥,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听自己的声音响起来道:“……他叫什么名字?”

  闻如璋转头望向他,面容已然石化了一半,张口道:“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