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炎之前连熬了三日三夜, 这几日又彻夜蹲守在殿外, 此刻心神终于松懈下来, 困意袭来, 又是睡得一塌糊涂。

  第二日还睡得昏昏沉沉, 便感觉有只小爪子猫儿爪子似的在自己脸上比划来比划去, 察觉到他眼皮动了动,立刻飞速缩回。

  昭炎在心里闷笑了声, 便又四平八稳的装作沉睡模样, 果然, 没过多久,小爪子又悄悄伸了过来, 戳了戳他脸颊确定他没有反应之后,便沿着他眉骨, 眼梢,唇角, 一路勾画着往下摸去。

  昭炎找准机会, 出手如电, 直接将那只调皮的小爪子钳在了手掌心里, 掀开眼皮, 就对上一双乌漉漉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的眼睛。

  “做什么呢, 就这么迷恋本君的身子?”

  长灵立刻泥鳅似的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双乌漆的眼睛在外面,盯着他,眼尾轻轻一翘, 道:“你放开我。”

  “不放。说吧,大早上就扰本君的清梦,本君要怎么罚你。”

  最后一句,他带着点沙哑的笑,显然不怀好意。

  长灵用力抽了下手,没抽回来,又往里缩了缩,反驳道:“现在都日上三竿了,谁扰你清梦了,分明是你自己懒床。”

  昭炎有天罗九阶修为护体,足够抵御寒气,因而昨夜把被子悉数让给了某只小东西,此刻见小东西不停的往内缩,将自己裹得蚕蛹一般,便故意伸出条大长腿,挑开衾被一角,强挤进去把人圈在臂间,道:“那也是某只小狐狸给闹得。昨天晚上,是谁抱着本君胳膊不放,把本君当人肉垫子的,害的本君大半夜没睡着,这胳膊直到现在还是酸的。你说,你坏不坏。”

  长灵歪歪脑袋,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道:“那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

  “现在可是白天,你要是敢对我做过分的事,我让青丘的狐狸咬死你。”

  “啧,这么凶呢。”

  昭炎挑眉,牵着掌中的小爪子往下游去。

  长灵没料到他如此厚脸皮,登时气道:“你、你怎么这样。”

  昭炎动作不停,咬住小东西发顶耳朵尖,低笑道:“若不这样,难道你想那样?”

  长灵立刻睁大眼,愤愤瞪他。

  昭炎故作冷漠道:“生气也不管用。这都是昨夜你蹭出来的,你不管谁管。”

  他动作不停,熟练的教导着某个在这方便一点都不开窍的小东西。

  这一闹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长灵硬是累出一身汗,寝袍紧贴在肌肤上,大早上的就浑身黏腻不舒服,便把心中邪火悉数发泄在正浑身舒爽的某人身上,闷头缩进被子里,不肯理他。

  昭炎连人带被子一道搂住,哄道:“本君带你去沐浴,好不好?”

  “你——”

  长灵霍然回头瞪他,炸毛道:“谁要和你一起沐浴。”

  昭炎惊讶的挑眉:“那怎么着,现在除了本君,你还想让谁伺候你,你姑姑还是你阿公。”

  长灵憋气半天,怒道:“你就会欺负我。”

  昭炎长声一笑,直接披衣下床,到外头吩咐青鸾准备热水。青鸾正忧虑小少主为何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来,见昭炎从天而降,先吓了一跳,继而又长长松口气,笑盈盈道:“奴婢这就去。另外,早膳已经备好,待会儿沐浴完,君上就和少主一道到平台上用早膳吧。”

  昭炎含笑致谢,折回床边,见长灵还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便直接拿毯子将人一裹,抱去了浴房。

  长灵实在气不过,趁机在他肩头狠狠咬了口。

  两人沐完浴,换上干净衣袍,便一道到殿后的平台上去用早膳。

  青鸾与仓颉已在等候,青鸾亲自为两人布了碗筷,道:“也不知君上喜欢什么口味,奴婢就捡会的做了几样简单西境菜,味道定然无法与天寰城相比,君上先凑活吃几口,等改日奴婢寻个精通西境菜的厨子过来,再好好招待君上。”

  昭炎一笑,道:“劳姑姑费心了。”

  长灵见他一口一个姑姑叫的比自己都顺口,不由悄悄在案下伸出脚,狠狠踩他一脚。

  昭炎啧了声,问青鸾:“你们青丘的小狐狸,都和他一样凶么?”

  青鸾忍不住笑道:“也是怪了,小少主往常在我们这些宫人奴婢面前脾气可是顶顶好的,不知怎么,到君上面前就格外蛮横霸道。”

  “这样呀。”昭炎悠然道:“想必是被本君给宠坏了。”

  长灵正啃糕点,闻言,气得睁大眼睛反驳:“分明是你总欺负我。”

  青鸾见两人像三岁稚童一样斗嘴,识趣的退到一边,心中感慨万千,小少主都多久没有这样活泼多话了。

  仓颉显然也有此感,悄悄走到青鸾身边,与她使了个眼色道:“咱们去下面守着,让他们好好说会儿话。”

  青鸾点头,与他一道步下玉阶。

  长灵吃完小半碗灵米粥,与昭炎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昭炎夹了筷子炙灵猪肉,塞进小东西嘴里,不紧不慢道:“什么事?”

  长灵已经斟酌一上午,见他如此散漫态度,便决定如之前一样,开门见山道:“青鸾姑姑的真实身份,你不是知道么。”

  昭炎点头。

  长灵道:“青丘现在很缺武器,所以,我想让青鸾姑姑带人重建莫邪族的铸造场。”

  “我知道,这么做对天狼而言不大厚道,所以想征询你意见。”

  昭炎笑了笑:“就这事儿?”

  长灵觉得他反应不大正常,想了想,加重语气,正色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我要在青丘建莫邪族的铸造场。”

  “本君耳朵不聋。”

  昭炎依旧是那副散漫不羁的腔调:“你想建便建,这是青丘国事,你不需与本君商量。”

  “你当真这么想?”

  “自然,本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时骗过你。”

  长灵道:“我不明白。”

  昭炎轻笑:“不明白什么。你觉得青丘建铸造场,对天狼是威胁,不明白本君为何会毫不在意,是么。”

  “难道不是么?”

  “当然是。”昭炎眸光清明而犀利:“这事儿如果换成其他人来办,本君第一反应或许是要削了那人脑袋。但你不一样,为了你,本君愿意更理智更冷静的思考一些事情。本君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深知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亦深知,身为国君,最要不得的就是刚愎自负与故步自封。仙州内大小部族成百上千,就算没有莫邪,也会有其他精于铸造术的部族崛起。就如数千年前狼族还在寒境内流浪,狐族还在水族□□下卑微生存一样。与其这先机让旁人占了,冷不丁在后面插本君一刀,还不如给你占。再说——”

  他眉梢一挑,露出点促狭笑意:“连你都是本君的,本君还怕青丘上天不成。”

  长灵本来有些感动,见他没两句正经话又开始不着调,重重一哼,便别过头去看平台外的湖水,不想搭理他。

  经过宫人们奋力打理,湖面上枯草被清理干净,已然新长出一大片碧油油的灵草,盎然丰茂。日光穿过交错的枝叶洒落在湖面上,搅弄出一池粼粼波光,遥遥望去,如一池碎银在晃动,春明而景和。

  长灵望着一丛丛随风摇动的灵草,嘴角不由慢慢一挑,这桩重担卸下,只觉身心前所未有的轻松。至于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吧,他第一次不想想那么远。

  **

  两人在殿中缠绵了两日,第三日,昭炎正式班师回天狼。

  长灵站在城楼上,一直目送昭炎彻底消失在远处官道上,方和溪云一道往回走。

  “本帅已和族老们商议好,三日后,正式举行狐帝册封大典。”

  长灵点头,听他后面的话。

  果然,溪云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肃然道:“依照狐族规矩,每一任新狐帝继位,都要祭告宗庙祖宗,并到前任狐帝灵前祭拜。博徽失德,已被关入宗祠思过,自然是没有资格享此殊荣的。”

  长灵轻扯了下嘴角,道:“我明白,你不就是想说他有资格么。”

  溪云皱眉,显然依旧不满眼前少主对待生身父亲的态度。自从知道当年旧事,他知道自己也没资格指责长灵太多,便紧绷着脸道:“这是规矩,任何人都不可废,就是做做样子,少主也得去。”

  长灵大为稀罕的看着他。

  “好啊,我去就是了。”

  这次换作溪云意外。他本以为今日要大费一番周章,软硬兼施,才能把此事搞定,完全没料到长灵会如此轻易松口。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边境守军,必须摘掉那面绣着彦字的肩章,我需要边境守军做整个青丘的铜墙铁壁,而不是他一人的私兵。”

  溪云沉默稍顷,道:“此事何难。少主若得空,本帅正好有件遗物,要交与少主。”

  两人直接到了边境守军大营。

  溪云让长灵在外面等着,他自己则走进屏风之后,取了一只长条形的宝盒出来,长灵一看到那宝盒,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因当年他偷偷溜进首阳殿时,就是从这只宝盒里看到了那件刻有他生辰八字的软月灵甲。母后说,那是那个人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虽然生辰之夜,他并没有收到那所谓的生辰礼物,只收到一只冷冰冰的血玉项圈。

  溪云将宝盒放到案上,道:“这是本帅在整理博彦君上遗物时发现的,想来,应当是君上补给少主的礼物。少主看了,自会明白。”

  长灵盯着那只宝盒,感觉记忆一下又穿回了那天晚上的首阳殿中,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轻车熟路的解了封印,打开盒盖。

  盒中并非金银珠宝,亦非灵宝法器。一面银线绣成的肩章,静静躺在盒底,只是上面绣的字不是“彦”字,而是一个“灵”字。“灵”字并不完整,缺了右侧小小一个点,显然是绣字的人有事耽搁了,以至于这件残次品尘封在盒中整整两百年。

  长灵一愣,手指有些颤抖的从盒底取出那面肩章,盯着上面的字,久久说不出话。

  溪云道:“这肩章虽有残缺,但博彦君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边境守军未来如何,理应由少主决定。只是,边境守军由博彦君上一手创立,惯例便是自君王名讳中取字做肩章,以表示绝对效忠。少主既有意更改这一惯例,这肩章上该绣什么字,还须少主定夺。”

  长灵垂目想了片刻,道:“狐族崇拜月神,狐族祭坛灵力亦由织月桥而来,便以月亮为标吧,不必绣字。”

  溪云点头:“如此也好,本帅这就去办。”

  长灵依旧将那面肩章收进了宝盒中,用封印术封起来,带回宸风殿,与狐后姜音留下的旧物放在了一起。只偶尔夜深人静时,会取出来,搁在膝上细细摩挲。

  三日后,册封大典正式举行,长灵正式继任狐帝位。

  停止了数月的大小政务几乎堆积成山,彻底将长灵淹没。长灵白日上完朝,便和溪云、青鸾一起去灵境里看铸造场的督建情况,听工匠汇报最新进度。之后再去城郊查看药圃的重建情况。每日起早贪黑,倒是没有太多空闲时间去想昭炎,只有夜里睡觉时,埋藏在心底的思念才会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好在昭炎不是个可以耐得住寂寞的人,几乎每隔三五日就有书信寄来,为此,他还专门驯养了一只专用来传信的青鸟。

  长灵从信中知道,他去了南越、古滇、蜀中、大荒、西荒、蓬莱、桃山、轩辕,以及很多他闻所未闻的奇怪部族,东奔西窜,没有定数,行军路线也堪称诡异,根本不像是去打仗,更像是一时兴起到处瞎转。

  长灵某日实在看不下去,便一手握着烛台,一手举着行军地图,裹着被子坐在床帐内研究了整整一夜,依然未能理出思绪。

  不由纳闷儿,这人到底在搞什么。

  但由于天狼玄灵铁骑威名在外,声震整个仙州,小半年间,昭炎依旧以雷霆之速征服了南境大半疆土,南境西境斜连成一线,天狼疆域几乎占到整个仙州一半。

  半年时间,铸造场终于初具规模,在青鸾指导下铸造出了第一批莫邪神兵,消息一出,仙州大为惊憾。以黑山为代表的黑狐族将领也再度得到重用,早在长灵在天狼时,黑山便遵从长灵指示,秘密在灵境中训练了一批兵马,这支兵马完美继承了黑狐族骁勇无匹的作战风格,迅速取代原先的王城禁卫军,成为拱卫王都的重要力量。长灵让出身黑狐族的棠月担任统领之位,统协所有王城兵马。

  倏忽之间,一年时光已悄无声息的流逝,青丘迎来了第一场雪。

  长灵站在宸风殿的平台上,望着雪花静静落入湖面,才发现,他与昭炎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了。

  而青鸟的信笺,最近已是三月前。

  信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想本君了么?本君很想你,极想。显然是在战马上临时写就。

  他如实回了一个字,想。

  那个人却再无音信传回。

  按照规矩,历任狐帝都要住在首阳殿中,长灵坚持留在宸风殿,没有搬走,因为这里有他们在青丘寥寥的共同回忆。

  他怕那个人回来,找不到他。

  热热闹闹的一个年过完,转眼到了次年春天。

  长灵常感倦怠乏力,明显察觉精神不如去年,溪云与青鸾察觉出端倪,不再让长灵往铸造场和药圃跑。

  宸风殿临湖,湿气太重,不宜养病,长灵也不得不搬进了首阳殿。

  长灵每日除了上朝,便呆在殿中,临摹昭炎的样子,有时画一头可爱的小狼,有时画一头凶巴巴的饿狼,有时又是一只可怜兮兮在雨中淋雨的狼。

  长灵睡得时间也越来越长。

  某一日,早上起来吃了饭,临摹了一张画,午后睡去,一直到夜里才醒来。

  长灵侧目,恰看到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入,突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昭炎从首阳殿的窗户爬进来,带他偷偷溜出宫摘果子的情形,一时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

  左右也睡不着了,长灵便下床,穿好鞋袜,披上斗篷,提着盏琉璃灯出了宫门。

  娥皇殿久无人居住,阶上长满荒草。守门的老内侍则靠坐在门边打盹儿,早已进入昏沉梦乡。

  长灵很容易的就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庭中枇杷树依然亭亭如盖,似乎比去年还丰茂了些,树上挂满黄橙橙又大又香的果子。

  长灵在石凳上坐下,把琉璃灯挂到树干上,抬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树上的果子发呆。

  檐下琉璃灯依旧摇曳着,浅黄光华轻柔的拂过王宫主人的星眸与乌发。

  “啪嗒。”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响动。

  长灵循声一望,才发现是风将树上的一颗枇杷果吹落到了地上。长灵起身,寻到那果子的所在,弯腰捡了起来。

  用袖口擦了擦,轻轻咬了口。

  还没尝出个什么滋味,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想吃果子,怎么不让本君给你摘?”

  长灵身体一僵,疑在梦里。

  好久,握着手中咬过一口的果子,怔怔转过身去。

  昭炎身披墨色氅衣,随意坐在麒麟背上,如初见时那般,伸臂将小东西往兽背上一捞,笑道:“怎么,一年不见,又不认识本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