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 ”医修迟疑片刻, 道:“臣斗胆请问君上, 那名受害者被烧断灵根时年岁几何?”

  昭炎道:“应该……差不多百岁。”

  众医修又是一愕, 有几人甚至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昭炎隐约意识到不寻常, 哑声问:“有何不对?”

  医修忙答道:“并无不对, 臣只是觉得惊憾, 一个刚满百岁、还未化灵的幼灵物, 是如何承受得住烧灵之痛的, 何况还是烧灵灯这样的上古神物。”

  “这位受害者能存活下来,实属奇迹。”

  其余医修亦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按理,那样小的年纪和修为,就算不身形俱灭, 也得元神尽毁。”

  “倒的确是命硬……”

  等众人从嘈嘈切切的讨论中回过神,才发生殿中早没有新君踪影。

  昭炎来到了惠风殿。

  明源正指挥宫人打扫庭院,乍见昭炎玄衣墨冠出现在宫门口, 忙近前伏跪行礼。

  自从小狐狸搬到晨曦殿居住以后, 惠风殿几等于荒废,平日除了明源这个掌事和几个留守在殿中的宫人, 已经鲜少有其他人踏足。

  今日新君突然驾临,且未乘云车, 未乘撵驾,显然是一时兴起。

  “你们忙你们的,本君进去看看。”

  昭炎面无表情的道了句, 越过众人,独自往内走去。

  明源看那是寝殿方向,沉吟片刻,命宫人们先去后殿打扫,免得惊扰了新君。

  长久无人居住,寝殿门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飞灰。

  昭炎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摆在圆案上的一只食盒,继而是帐幔紧闭、里面尚铺着大红锦被的床帐。一时间,所有印刻在心底深处的画面海水般倒灌入脑中。

  一时是少年身穿大红喜服,乖乖巧巧坐在帐中等他的情形,一时是少年手捧诫鞭、摇摇晃晃的跪在阶下,任他如何戏弄都不肯搭理他的场面,一时又是小东西攀着他颈,眼睛轻眯,眼尾轻轻翘起,乖巧等他投喂的画面。一时又变作小东西怀中捧着食盒,逆着光从勤政殿外走进来,一直走到御案前,然后打开食盒,双手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乌鸡汤,放到他面前的情景。青翠色的葱花随汤面一起摇晃,映出小东西湿漉漉的乌眸和美玉般的肌肤,以及略带警惕的、悄悄瞅向他的眼神。

  这些过往画面走马观花一样于眼前交织、重叠、移动,最终合成一幅,暴雨夜,大梵谷,小东西拿刀指着他,乌眸被雨水冲刷的黑冷如玉,近乎薄情的道:“没有。”

  “就当……是一场梦吧。”

  自锁妖台出来后就麻木了一路的心忽然在这一刻苏醒过来,一波波钝痛犹如利箭,尖锐呼啸着贯穿心口,将他数百年来铸建起的冷静与自持击得粉碎。

  昭炎眼前一黑,猛地伸手扶住案面,一时,悔恨、心痛、酸涩诸般情绪翻涌上来,犹如被堵在闸口里的洪水,憋攒在胸腔内,猛烈的撞击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也猛烈的撞击着他的骄矜,他的自负,他的不可一世,撞得他喉头发堵,眼睛发涩,心痛的几欲碎裂。

  直到这一刻,他才前所未有的清醒的认识到,真正动心的是他,一味索取与掠夺的也是他,是他离不开那个小东西。是他忽略了太多,错过了太多,他们之间隔得根本不仅仅是延自上一辈的血海深仇,更有一道根本无法靠武力跨过也根本无法靠武力填平的海沟天堑。

  这令他感到恐慌而无力。

  如果早在那小东西发烧昏迷,蜷缩在床帐内胡乱呓语时他就多留一份心,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会不会早已被揭开。如果他对那小东西多一些耐心与宽容,事情的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如果……当初那件软月灵甲没有阴差阳错的落到他手里,那个小东西,也许根本不会受到烧灵灯的伤害。

  那本就该是他的生辰礼物。

  那个小东西,从来都不欠他的。是他欠了他。

  “君上。”

  明源的小心谨慎的声音忽在外响起。

  昭炎缓了缓神,哑声问:“何事?”

  明源恭声道:“长灵少主之前搬走时,曾留了几盆灵草在惠风殿,宫人们不懂种植之法,奴才担心他们会把好物养坏了,所以特来询问君上意见,是送到花圃掌事那边,还是交由太医院的医官打理?昨日太医院的张院首还来讨要过。”

  昭炎恍然想起,当初在勒令小东西搬入晨曦殿后,小东西似乎是软磨硬泡的跟他讨要过什么灵草,但他担心小东西自己又偷吃灵果,坏了胃,便没有应允,而是命掌事在殿中摆上各种小食,供小东西食用。

  后来小东西便也没有再提过这事。

  “不必。”

  昭炎道:“放到本君那里。”

  明源一愣,因之前阴烛过来惠风殿给小狐狸搬寝具和日常用品时,他曾询问过如何处置这几盆灵草的事,当时阴烛直接以新君不喜花花草草及晨曦殿代表君上威仪、不宜随便摆放灵草这等招虫带泥的物件为由,让他随意处置。

  毕竟是小狐狸的心爱之物,明源留了些心,没直接扔掉,而是交由宫人打理。直到方才宫人来报,说其中一盆灵草有了枯萎的迹象,明源不敢擅做主张,才斗胆来询问昭炎意见。

  这样日后出了岔子,或小狐狸追究起来,他也能坦然应对。

  因担心新君会因为这等鸡毛蒜皮的琐事不耐,他还特意想好了两个解决方案,毕竟那位张远桥张院首对小狐狸种的几盆灵草垂涎已久,交给太医院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明源万万没料到,昭炎会如此处置。

  “是,奴才这就让人送到晨曦殿去……”

  “直接给本君就行。”

  明源又一愕,恭声应是。

  **

  因有祝蒙窃出的通关文牒在手,长灵一行得以避开天寰城内的各路耳目,低调出城。车是普通的青盖马车,驾车的灵兽亦是仙州内最司空见惯的低阶独角兽。

  出天寰城不远,长灵却吩咐在路边的一处茶棚暂时歇脚。

  石头与棠月皆感到奇怪,长灵简单道:“等一位朋友。”

  朋友?

  石头与棠月对望一眼,大为不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少主从哪里冒出来的朋友。祝蒙则暴躁的想发脾气,被长灵盯一眼后,头皮发麻道:“你、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长灵只是冷冷望着他。

  祝蒙崩溃:“好好好,你们爱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万一被人发现了可别怪我。”

  茶棚内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在歇脚,老板见前方马车出来一个身披斗篷的少年,看着贵气脱俗,只当是某个富贵人家出来游玩的小公子,立刻殷勤迎上去,将长灵一行让进了茶棚里,并捡了一处最干净的桌椅。

  “茶水简陋,小公子莫嫌弃。”

  大约极少能碰上这样的贵客,老板亲自将桌子擦了三四遍,直到整个桌面都锃光瓦亮,又亲自提起茶壶,为三人倒了满满三大碗茶。末了又立在一旁,紧张盯着长灵动作。

  长灵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偏头道:“味道很好。”

  少年眼睛像星星一样漂亮,令人不敢亵渎。

  “欸!小公子觉得好,就多喝几碗。”老板脸上笑开花,立刻喜逐颜开的忙活去了。

  三人围坐一桌,又喝了会儿茶,棠月见长灵始终垂目盯着碗中茶水,丝毫不见着急,终是忍不住问:“恕属下愚钝,少主方才提到的朋友是?”

  长灵没立刻答,而是指着外面道:“来了。”

  棠月抬头一望,果见一人一骑卷着烟尘停在了茶棚外,头上斗笠将整张面孔遮得严严实实,只留着一截瘦削的下巴在外。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