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清音阁,姚靖驰将云烨放在书案上便沐浴更衣去了。

  云烨打量起这间屋子,最后得出一个中规中矩的评价——看来他的地位不低,不然住处也不能摆着这么多天材地宝。

  许是姚靖驰这个聒噪根源不在,云烨的心绪也开始慢慢平和,刚想好好合计一下自己的事就被姚靖驰拎起来了。

  这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刚沐浴完,袍子也不肯好好穿,那身月白宽袍硬生生被穿出个勾栏样式。

  姚靖驰调笑道:“云烨,你干什么呢?”

  云烨看着他的胸膛别过眼去,用翅膀直指姚靖驰的衣衫。

  “我这不是怕你跑了才急得没系衣带。”

  云烨:“……”我都这样了还能跑哪去?

  勾栏样式的姚靖驰系好衣带坐下,将云烨放到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云烨的小脑袋。

  他神色淡然静逸:“阿烨,席间师兄说几日前已经加派弟子去了昭州,现在也该到了。”

  云烨见姚靖驰身上湿漉漉的十分有意见的叫了几声,用爪子不住的拽着姚靖驰的衣衫。

  姚靖驰疑惑:“你总拽我做什么?”

  云烨环顾四周将目光锁定在衣柜上。

  姚靖驰顺着云烨的目光看过去:“你是让我换一套干爽的衣衫?”

  云烨叫了几声算是回应姚靖驰。

  听着云烨的叫声姚靖驰好奇道:“云烨,你究竟是什么妖?叫声如此新奇,就连长相都这般悦目。”

  说着说着他就十分手欠的把云烨蜷缩起来的那条腿拽了出来:“你怎么站的时候还蜷着一条腿?不累吗?”

  被拽了腿的云烨十分有意见,他飞起来站在桌案上,又看向衣柜方向。

  姚靖驰识趣的拿出一套衣衫走进寝殿,出来时已经换了一套干爽的红色宽袍,他看着云烨亮眼的羽毛心中忽然有些不舒服。

  这世间羽毛艳丽的有翼一族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捕杀殆尽,羽毛被制成了华丽的发冠与衣饰。要么成为笼中之物供人赏玩,也亏得云烨能修到这个程度。

  感受到目光的云烨转过头,静静的看着姚靖驰,他头发还在湿答答的滴着水,云烨不解风情的想:这人也忒懒了点,头发都不愿意擦,人的身体那么脆弱,他也不怕着凉。

  姚靖驰重新拎起云烨靠在窗台上,转头盯着镇上的万家灯火悠然道:“云烨,你们妖族我不甚了解,你可会写字?我如何才能让你变回来。”

  妖族?云烨恍然大悟,原来他把自己当成妖了啊,他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帮助便在姚靖驰掌心缩成毛茸茸的一团疲惫的睡去。

  神力回朔给他身体带来了极大的负荷,强行净化妖咒更是让他的身体又一次遭受重创,他现在只是需要休息,睡够了就没事了。

  姚靖驰低头盯着云烨,想了想便在衣橱里寻了件冬日的披风。

  天色渐晚,清音阁内烛火摇曳。

  姚靖驰裁开披风,用柔软的里衬给云烨缝了一个垫子,吸着指尖被扎出来的血洞,姚靖驰渐渐失了耐心。

  他有些丧气的将布料放到一边,无奈望天:“我果然不适合这个。”

  丧气了一会姚靖驰又拿起布料,宽袖滑落露出在昭州被怪物抓出来的伤口,姚靖驰看了一眼也没当回事,重新拉上袖子缝着。

  一个时辰后,姚靖驰将云烨挪到自己亲手缝的‘四不像’上,又找出古籍翻看。

  清晨,阳光刺目,云烨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姚靖驰那张沉睡的面孔,还有身旁散落的一堆古籍。

  云烨用喙衔一本,却不经意间撇见姚靖驰胳膊上的伤痕,那伤痕泛着丝丝妖气,云烨思索片刻便用爪子踩了一下伤口。

  梦中的姚靖驰微微凸眉,有些痛。

  云烨见他没醒又重重的踩了一下。

  这一下痛的姚靖驰无意识将云烨扫到地上。

  云烨重新飞回来,用自己的喙将那处伤口啄出了血,姚靖驰痛的直接坐了起来,看清是怎么回事后气笑了:“云烨,你不会是传说中那种恩将仇报的鸟吧。”

  云烨摇头,飞到了一边的匕首上将自己的爪子划出了血。

  “你疯了!”姚靖驰一把拎起云烨,把他放在了掌心里,教训道:“我让你欺负还不行吗?这刀可利的很,你这小细爪往上凑什么,不要命了?”

  云烨:“……”他没救了,让他死吧。

  他用受伤的那只爪子狠狠踩到姚靖驰的伤口上,指甲划破皮肉,姚靖驰疼的“嘶”了一声:“你还真恩将仇报?”

  痛得死去活来时姚靖驰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的胳膊上浮现出一个图腾,图腾正中心泛出着丝丝黑气,云烨扇扇翅膀落到书案上。

  一只虫子在他的伤口处混着鲜血爬出,第二只第三只陆续接踵而出,姚靖驰越看越心惊,忍不住骂道:“娘的,把我当大本营了?”

  虫子越来越多,姚靖驰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我的书啊!”

  都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古籍孤本,可不能这么毁了。

  云烨看着他这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有些想笑,他吐出一口火,幼虫悉数葬身火海,书籍却没被烧到分毫。

  虫子死后云烨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栽倒,一层冰霜又重新覆在他身上。

  姚靖驰瞳孔微缩,顾不得处理伤口,伸手捧起云烨查看他的情况,感觉他没什么大事就将他塞进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这次云烨并未昏迷太久,他醒来后钻出姚靖驰的衣襟,入目便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盏,里面的汤水中竟活灵活现的画着他现在的模样。

  “醒了啊。”姚靖驰将他在怀里掏出来,放到了茶盏边的架子上:“尝尝。”

  云烨看了姚靖驰一眼,叫了一下,似是疑惑。

  姚靖驰慢条斯理的收拾茶具,解释道:“这叫茶百戏,是那些大户人家闲来无事会弄的玩意儿。尝尝,茶是我亲手种出来的,盏也是我早些年学着烧的。”

  云烨盯着盏中的鸟形小心翼翼的凑过去。

  姚靖驰满眼笑意的看着云烨,十分识趣的没问那些不该问的。

  ……

  日子日复一日,转眼三月有余。

  一人一鸟相处的十分和谐,这三个月姚靖驰翻遍了所有的典籍都没找到让云烨变回来的办法,也没查到一丝关于人傀的记载。

  直至某天清晨,云烨开口:“不必如此麻烦。”

  听见云烨的声音,姚靖驰放下了手中的典籍,声音染上喜色:“你好了?”

  云烨立在姚靖驰肩上盯着他手中的典籍:“也不算好了,只是能言语了。”

  三个月了,他在姚靖驰日日喋喋不休的念叨声中学会了一些文字,姚靖驰这边网罗的都是世间难得一求的孤本,有的里面甚至夹杂着他那个时代的文字。

  所以他这段日子也往脑子里灌了一些有的没的,这其中就包括姚靖驰逼他看的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姚靖驰暗暗松口气,道:“你可算好了,都不知道我这三个月多担心你。”

  “是吗?”要不是云烨这三个月亲眼目睹姚靖驰吃得好睡得好可能就信了:“确实是够担心我的,担心的都你日渐丰腴了。”

  “好啊,你调戏我,坏鸟。”姚靖驰屈指弹弹他的小脑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三个月像模像样的跟着我看书,你认字吗?用不用我教你?”

  “……”云烨拉不下脸说不认,只好别过头去,冷冷道:“你这里的典籍没有关于我的,不必找了,我很快就能复原。”

  闻言姚靖驰那颗担惊受怕已久的心怦然落地,他拎起云烨质问道:“你能自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害我白白担心了那么久。”

  这三个月云烨已经被姚靖驰拎习惯了,现下一点挣扎反抗的想法都没有,再怎么反抗都反抗不了姚靖驰的手欠。

  他道:“我之前不能言语,如何告诉你?”

  姚靖驰一听立马吹胡子瞪眼道:“我之前问过你如何才能让你变回来,你当时摇头说你不知道。”

  “……”云烨颇为无奈:“我那是告诉你不必麻烦。”

  理解错意思的姚靖驰放下云烨:“不说这个了,云烨,咱们认识这么久,你还没告诉过我你是什么妖呢。”

  “我?”云烨思索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我的真身。”

  姚靖驰又道:“可这些记载中都没你这种鸟。”

  云烨有些心虚的转过身子,只给姚靖驰留一个鸟屁股。

  见云烨不理自己,姚靖驰不识相的伸手指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瓜,戳的云烨心中无端烦闷。

  云烨依旧没理姚靖驰,姚靖驰试图抻开他的翅膀,云烨登时就飞起来躲开了。

  姚靖驰扑了个空,不由得一愣,这些日子云烨很温顺,还是头一次这么大的反应:“你跑什么?”

  云烨道:“别抻我翅膀。”

  “为何?”姚靖驰问:“抻你翅膀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抻过。”

  这句话让云烨异常恼怒,这三个月姚靖驰没抻过他的翅膀,那只能是他昏迷时抻的了:“姚靖驰,我昏迷时你抻过我翅膀?”

  饶是姚靖驰在不懂脸色也看出云烨了的异样,他忙正色道:“没有,当时你伤的那么严重,我怎么可能有那个闲心。”

  闻言云烨松了一口气,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有些憋屈,他腾起翅膀踩在砚台里,趁机在姚靖驰脸上留下一片墨竹。

  姚靖驰下意识伸手抹了一把脸,本就没干的墨痕又糊了半张脸,看着满手黑乎乎的姚靖驰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云烨,你幼不幼稚啊。”

  云烨装作听不见,径直飞出清音阁,姚靖驰赤足追了出去,一人一鸟在后湖玩起了你追我赶。

  姚靖驰眼见追不上云烨,便耍赖似的将外袍脱下来,冲着云烨方向扔了过去。

  登时云烨就被香云纱的外袍罩了个彻底,小小的身躯裹着外袍落到地上。

  “服不服?”姚靖驰的语气十分得瑟。

  “怕了你了。”云烨在外袍下钻出来,飞到姚靖驰的肩上,又接机把他纯白的里袍踩出一片又一片竹叶。

  姚靖驰转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竹叶突然笑了起来。

  正在干坏事的云烨疑惑道:“你笑什么?”

  “笑你。”姚靖驰忍俊不禁:“你要是没托生于妖族,想必能当个有名的画师。”

  云烨微怔:“画师?”

  姚靖驰肯定道:“对啊,专门画竹子的画师。”

  云烨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心道:我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云烨。”姚靖驰寻了片舒服的地方坐下来:“给我讲讲你们妖族的事儿,我还没遇到过你这种能化形,能说话的大妖呢。”

  云烨突然问了句:“你好像不记恨妖。”

  “为什么要记恨妖?他们既存在就该有存在的道理,再者说妖也不全是坏的吧,你不就是好的?”姚靖驰又问:“云烨,你到底是什么鸟。?”

  听了这番话的云烨心中突然有些空洞,妖族生性暴虐、嗜血,那时屠戮不少人。

  现如今一切都变了,人族早已忘了当初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也忘了妖魔二族对他们做过的事。

  甚至连姚靖驰这种活了千年的人都不知道那些人傀的来历,他不懂为什么险些灭族伤痛为什么能这么快被遗忘。

  “云烨?云烨?”姚靖驰看着发愣的云烨伸手摇他:“问你话呢,你怎么了?”

  云烨晃过神来道:“无事。”

  姚靖驰察觉到云烨的异常故作漫不经心道:“怎么了你。”

  “你想知道我是什么啊……”云烨故意拉长尾音,然后道:“我就不告诉你。”

  闻言姚靖驰知乎他没良心,二人又在院中嬉闹一会,将清音阁这片宝地造了个不人不鬼才罢手。

  玩够了玩累了,他们便直接倒在湖边的草地上歇息。

  日光洋洋洒洒的铺了一整个湖面,云烨悄无声息的睁开眼,看着姚靖驰镀满光华的侧脸深思许久,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和他一起沉沉睡去。

  谁也不觉得窝在一起不舒服,谁也没离开谁半步。

  ……

  夜色悄然来临,原本躺在湖边的人不知何时坐在屋顶上。

  姚靖驰指指夜空:“云烨,你看天上的那颗星星。”

  说罢他将手边最后一坛酒饮下,随后将空坛子扔下去,坛子稳稳落地,一点都没碎。

  云烨抬眼望去,空中的有颗星无比扎眼,姚靖驰先前和他说这是颗灾星,但云烨心里清楚,这颗星是因他下降到人间才亮起来的,不是灾星。

  云烨问:“怎么了?”

  姚靖驰没说话,低低的笑了一下,好似发酒疯般足间轻点,飞身掠到了湖面上。

  他站在湖面上转头笑道:“阿烨,我这里可是人间最高的地方了,南陌的皇帝在自己国内最高处修了一个行宫,叫什么望月台,他那里都没我这里高。”

  云烨立在屋顶上,看着湖中间的那道身影,道:“人族向来喜欢登高望远,人间帝王应该是比不过你,想必别的门派也没有你们门派底蕴雄厚,不然你们的门派也修不到这里。”

  “才不是呢。”姚靖驰没有解释为何门派会修在这里,只是笑:“大家都是各司其职,我们镇人间邪祟,他们掌人间山河,本就是互不打扰。”

  云烨显然不信这句互不打扰,他嗤笑道:“互不打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姚靖驰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们有规矩的,若是修士插手社稷之事要被刮骨剔髓的,不说这个,你过来,我给你舞个剑。”

  ……

  月光倾斜而下,入秋的梧桐树一片金黄。

  姚靖驰手持冰剑挽出一朵又一朵凌厉的剑花,水面也被剑气划出一道又一道波澜,周遭气息刚猛的让人无法靠近。

  “你这哪里是舞剑?”云烨看着姚靖驰的动作心道:他分明是内心苦闷,想寻个口子宣泄罢了。

  姚靖驰看了云烨一眼,手上动作也逐渐收敛变得婉转柔人。一个转身,腕上两个玉镯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那声音极小,却莫名落入云烨耳中。

  不知是有意无意,姚靖驰那宽大的外袍滑落水中,露出里衫,那双光滑的脚踝也彻底暴露在云烨面前,他在清音阁时从来都是赤足。

  云烨瞥见他的脚踝有些呆愣,太细了,细到他一只手就能拖着姚靖驰脚踝将他拖过来。

  云烨死命摇着脑袋,克自己越跑越远的思绪,专心盯着姚靖驰舞剑,但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怎么都遏制不住。

  姚靖驰的脚踝究竟多少人看过?他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舞完这一式,姚靖驰莫名松手,冰剑如磐石般快速沉到湖里,发出一声沉的嘶鸣。罪魁祸首无知无觉,他直直的看向云烨,目光中带着一丝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情谊。

  云烨心有所悟,飞到他的面前,直视姚靖驰的眸子,那里一片纯澈,没有贪婪或痴迷。

  姚靖驰伸出右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的捧住云烨,柔声道:“阿烨,你们妖的寿数有多久?”

  云烨思索片刻才道:“很长,长的你无法想象。”

  “我的寿命数也很长……”姚靖驰一反常态,就连说话声音都比平时低了几个度:“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些人傀追着你跑,你没有伤害他们。后来我又弄伤了你,你没有责怪我。玉简对你没用,你却依然履行了承诺。”

  姚靖驰想:我对云烨像是话本里说的一见钟情,但一见钟情看的多数都是脸,或是对方的钱财、家世。如今的云烨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也没了那张会蛊惑人心的脸。而钱财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数罢了,我并不缺也不在乎。至于家世就更不可能了,我到底图云烨什么呢?

  云烨没有做声。

  一片静默中姚靖驰恍然大悟——或许他什么都不图,只是想让云烨一直在身边陪着,他不想看见云烨几度昏迷的模样,太费人心神。

  “云烨,你怎么不说话?”姚靖驰有些急:“嗯?”

  听见这声“嗯?”云烨心中一叹,他不是不开化的孩童,也不是那种迟钝愚笨的,更何况姚靖驰表现的如此明显。

  相处下来云烨知道这人懒得很,也就当着外人面前装的道貌岸然,实际上什么都不愿意藏,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