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放反应过来, 侧身蹬住一处灌木丛根,配合韩墨京,终于暂时稳住了绳索。

  凌放垂眸缓了缓, 抿紧嘴唇爬上去, 速度缓慢。他上去一点, 韩墨京就收点绳。

  这次速度慢,但好在过程顺利, 20分钟过去, 凌放一手撑到坡边,被韩墨京一把拉住, 被救上来的那中年男子也赶紧上来, 单手扶了一把。

  韩墨京手背挨了那只大猫一爪子,随后手指关节又逐个碾磨过一地碎石,伤口又在零下的寒风中冻住, 成了大面积吓人的青紫, 视觉效果惨不忍睹。他顾不上看自己伤口, 先把凌放拉到怀里搂紧。

  “还好……没伤着……”经历了石头碎裂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韩墨京紧紧抱着人,下巴抵着凌放头顶软软的发, 刚有些安心, 又立刻察觉到不对。

  凌放在发抖。

  ……山岩积雪、间或有几丛枯萎的灌木根, 是很平常的山坡, 高度也不算高, 但在失控的那一下,凌放眼前莫名一黑。

  血的味道, 疼痛、绝望和死亡的阴影, 所有惨痛的记忆, 重重呼啸而来,雪崩一样。

  白色,铺天盖地的白色,压制得人快要窒息,是雪地、是医院、是手术灯的白……在那一刻,凌放全身几乎没了力气,直到听见韩墨京的高喊,才反应过来。

  PTSD险些发作。

  凌放爬上来的时候,每一步小腿都在抖,全是靠毅力撑着。

  “……小放?小放!”韩墨京拥抱着他,察觉不对就放开,低头跟他对视,摇了摇他的肩膀。

  “……”凌放注视着韩墨京。

  职业原因,他一直被认为是大心脏的选手,自己也觉得已经习惯了肾上腺素飙升的变化,承压能力远大于普通人。但在那个即将承受不住的瞬间,韩墨京给了他坚定的信念。

  从一片摇摇欲坠的癫乱混沌的纯白的阴影里,叫醒了他。

  漫无边际的白雪融化了,露出底下深埋的,色泽内敛的墨绿色翡翠。

  凌放沉默着凝视韩墨京那双在阳光和雪光映照下、继承自他外祖父基因的眼眸,慢吞吞地回过神,“唔,没事。”

  他安全了。

  被救的这位大哥一看就是钢铁直男,毫不多想,只觉得是自己连累两个小年轻。他满怀歉疚,带着俩人赶紧下山,半路上,到了有信号的地方,他打给警方和自己单位,汇报了最新情况。

  再走了一阵子,就遇上了先前已经出发救援的民警和志愿者。

  “谢谢谢谢……添麻烦了添麻烦了……”男人苦着脸,不住地给人们道谢。

  原来,他自己就是松山林业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巡山看林都是日常。

  三人被带到山下医院,男人骨折的胳膊、韩墨京的手,都要处理。

  中年男子的领导也很快赶来,是位眉心褶皱颇深的中年女领导,就在急救门诊收费处的队伍边上批评他:“老李你怎么回事,今天怎么想的!能独自去那么险的地方!”

  男人苦笑:“我下去时候真没想到这么难爬回来啊,也是终年打雁,被雁啄了眼。”

  “那你下去干嘛啊?”女领导看了一眼边上的凌放和韩墨京,松了一下绷紧的面皮,和气地夸赞:“多亏了人家舍命救你啊!多好的人啊!”

  她对着俩人连声道谢,“真是辛苦了你们啊多谢多谢多谢,哎哟真是棒小伙子。”

  又转身立起眉毛瞪不省心的下属:“派出所和村委会的人是不是走了?回去跟我一起去道谢,好好检讨!”

  “好好好……”中年男人老李,在一旁擦着冷汗,单手掏出一只手机要给她看。

  皮实的华为手机,后盖都碎了还能打开。他划到照片:一只杂毛的小猫蹲在树杈间不敢挪动,在险峻的陡坡下面,无助而警惕地抬头看着镜头。

  他就是为了救那只小猫,仗着自己常年上山身手还行,才托大下去的。

  ——哦,应该不是猫,凌放回想了那一大一小两只猫咪的叫声,觉得不对。

  林场管理一大项就是野生动物保护工作。领导也是专业的,对着照片很惊讶:“哟,这、这是猞猁?!”

  “是!猞猁!北京上一次发现野生的这小东西,是38年以前!生态环境大有改善啊!我们遇见的还是带崽儿的母猞猁!”老李一脸兴奋,如果不是胳膊打着夹板,都能比划一下母猞猁的身形大小。

  连领导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这珍贵的影像资料,刚要欢喜起来,但还是记得大事,咳嗽一声板着脸:“你开心什么!你私自行动,连累人家俩小伙子差点出事!回去检讨!”

  气得她直头疼。

  老李赶紧老老实实道歉,又再跟凌放二人道谢一轮。他也不知道二人的职业,此前已经提过给些经济补偿,毕竟又是伤又是惊吓的,却都被拒绝了。

  如此也不知怎么补偿才好,局促地扎煞着手站在一边。

  领导感慨地拉着俩小伙子的手——韩墨京手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只能象征性拉手肘,“二位呀,我们单位给你们出感谢信,正式报个见义勇为,真是不好意思、能做的不多……”

  这位世故而护犊子的领导,和那位有些木讷的李工,一看就是平日工作太忙,虽然工作地点和保障冬奥会相关,但不见得关注具体比赛。

  他俩都没认出来凌放。

  “不用了,谢谢。”韩墨京沉稳而温和地笑笑。

  “不用。”凌放也摇头,同时回绝。

  韩墨京顶头上司目前就他亲爹了,作为分公司总裁,给人事部门寄个带红头红章的感谢信就……奇奇怪怪的。

  凌放马上参加冬奥,作为夺金点运动员本来就受瞩目,内部上上下下都关注,他本就低调,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当天回去,凌放也没再提,叶飞流却发现他心情好了很多,状态也比来北京前那几天更稳定。叶飞流琢磨着一拍脑门:懂了,徒弟可能就是该多和朋友出去玩玩!

  倒是林场管理处的老李,把这个故事写进了关于林场参与保障冬奥的随笔——他并不知道当时救自己的人是奥运冠军,只是当第一次遇见野生猞猁、加上工作教训警示写了日记,整理投稿了单位自己的公众号。除了拍到的那张珍贵的猞猁照片,还有那天几人的合影。

  由于没提前知会,他给凌放、韩墨京的脸打了贴纸,直到冬奥期间才认出人来,还没来得及考虑该宣传还是该低调,列文虎克网友们已经靠着衣着、身形、地点快速挖掘出了两位“助人为乐”帅哥的身份,成了一段逸闻佳话,这就是后话了。

  现下,国家队结束了短暂的北京之行,返回HB省,这次不回训练基地,而是直奔两小时车程外的崇礼,守着雪如意住下,他们很快要入住张家口冬奥村。

  当晚,有个好彩头在迎接他们到来。

  2022冬奥会跳台滑雪场馆全功率用电负荷测试八点开始。

  也就是说,今夜大跳台要亮灯啦!

  夜色中,国家跳台滑雪中心的跳台装饰着五色灯光,而且还有序地变换着,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哇,怪不得叫如意,这个角度看确实是嘿!”马尔赛嚷嚷。

  国家跳台滑雪中心的核心场馆,也就是跳台设施,就被叫做“雪如意”。

  这一柄依山而建、屹立入云的巨型如意,着陆区海拔1635米,往上可以分为两个滑道——标准跳台部分的坡体长106米,起跳落差115米;大跳台坡体长140米,起跳落差高度136.5米。

  6年多的时间里,它凝结无数人的心血,成为了张家口赛区最引人注目的大型场馆建筑。

  冬季雪上运动需要的场地和夏季运动区别极大,许多都是特型场馆设施,其中跳台滑雪尤为棘手——除了正式比赛和供寥寥几十人训练之外,连爱好者都只能看看比赛视频,望尘莫及。

  它太极端。

  五年前,水木大学设计师给出的方案被选中——和国外所有跳台都不同,“雪如意”创造性地探索了顶峰场地,形成“如意”的祥云状雕头部分。

  在运动员的出发区之上,他们建设了一处近4000平米的环形空间,安排作为赛事媒体区。顶峰场地连接着蜿蜒的跳台滑道,直达底部着陆区体育场。赛后,这个独特的空间还可以承办会展、餐厅等诸多商业性活动,可以作为游人攀登的地标终点,跳台两侧还有专供旅行使用的步道台阶,尽力成就这个独特建筑的游玩价值。

  因形生名,还有了雪如意这个别称。

  自家有跳台了,时间也充裕,凌放他们平时训练大部分是白天,也离得近,不怎么看得到全景。现在夜里亮起来再遥望,才真有那巧夺天工的珍宝“如意”的架势。

  “真好!”马尔赛对着不停地拍照,然后发给在北京的女友。

  凌放不吭声,也跟着拍了两张。

  唔,先存着。

  叶飞流站在他身边,用手机视频聊天,直接直播给远在X省的,他的恩师闫老教练看“雪如意”夜景。

  “……闫教,看,雪如意亮灯儿了,过几天外国运动员都来,就要排队跳咱的跳台!”叶飞流拿着手机兴致勃勃。

  那头,闫老教练也开心得很。

  “……姥爷最近一直在看,什么剪彩视频,游客离着老远拍的训练视频,上个月的测试赛视频……抖音很多哦!不过夜景灯光全开模式是第一次看到!”那边有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接话。

  老教练摆弄不清这些视频什么的东西,在家里让外孙女帮着捣鼓。

  他在屏幕上看到跳台全景,还叫外孙女给自己截图。

  “姥爷,这不用截图,我开着视频录屏呢,这就行啦……”

  “那不一样!”老人家较真,“照片可以挑好的洗出来。”

  “网上肯定有记者拍的……”姑娘无奈。

  “记者拍的和我自己看的,”闫老教练往屏幕一努嘴,“这咋一样?”

  “好好好截截截……”对着每次灯光变换都要截屏一张,漏下哪种色调的话,还会被指出来。

  年逾古稀的功勋教练,执拗得像赖在玩具店里贪看新玩意儿的小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