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敛骨(重生)>第一百二十七章 

  团团棉絮似的深灰雨云遮蔽了日轮,密难透风,湿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雾霭沉沉,冷冷暗光笼罩大地,虚拥着青远处处断壁残垣,连满地琉璃碎片亦黯淡了颜色,仿佛是人一地碎落的心悲意冷。

  潮气氤氲的山洞之中,丛丛烛火围设成法阵,烛焰温黄;翻涌流转的血阵之上,一团凝实的金色华光格外刺目晃眼,叠叠起伏,波波浮动,几要没过了近处那道细瘦青影。

  骨、血、魂、魄,皆已聚齐,法阵、灵咒,皆已布好,只待天时相应,一切即定——

  可前世、今生,无论是谈君迎,亦是谈风月,都从未像眼下这般憔悴过。

  空洞地望着眼前似聚似离、剧烈滚动着的金红光团,谈风月静静站在血阵近处,仿佛被抽离了神魂的那人是他,整个人都是木的,面上毫无血色,白得泛青,如同一丛暗淡残竹。

  毫无印象自己是如何从溪贝回到了青远,如何走到了这血池旁边,如何设出了法阵,如何召出了那枚光团,又在这里呆立了多久以待天时——

  被重重隐痛紧紧缚着,他满心空白地垂手站在法阵正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靠着什么才勉强维持住了自己这最后的体面,才不至于被尽数击溃。

  上一世,他是谈君迎,诸事顺意,总习惯以玩世不恭的嬉笑姿态面对种种事,这一世,他是谈风月,万事不入心,又总恃着一副风轻云淡的冷静姿态面对一切,仿佛对世上一切都心中有数,对心之所欲皆是志在必得,可实则无论前世今生,他纵有上天入地之能,却总错失一些至关紧要的东西。

  ……甚至没能猜透一只小鬼的心思,也护不住他。

  再寻不见往日那无端的笃定,莫名的冷静,如今的他心内唯有满腔易碎的彷徨,尽是无措茫然。

  秦念久当真能够借此举顺利复生?当真能像鬼差所言那般获得仙格?若他重获生机,又会否再度成魔?

  他已无法再去深思这些问题。

  全然不知此举能否成行,不知将会如何,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确定,甚至不敢奢想与那人重逢的场面,只空空望着身前光团,木然地听着自遥远处传来一声闷闷雷鸣。

  天边云涌,风雷相接,霎时似有电光滚动,击碎阴云,使得雨水纷纷而落。

  同在霎时,遍地烛火倏然一动,淡化了温黄颜色,变作幽幽浅蓝,汩汩涌入了金光之中。

  僵僵地,他看着那枚光团缓缓纳入血阵,被鲜血浸没,一颗心便也像跟着沉了进去——

  穹幕深蓝,细密银星荧荧,相织成河,柔柔拥绕仙宫。

  人间悲欢痛喜,风声雷声,皆被这道星河阻隔在外,传不到天人耳中。

  遥遥只听得见仙乐飘飘,阎罗主靠坐在星河近处,随意地拨弄着粒粒星子,将其排列成各样形状,一双漆黑瞳中满是兴味,面色好不得意。

  心情全然与他相反,帝天君沉着一张俊容,负手站在他身后,无不生硬地道:“愿赌服输。这回是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全没想到因果相衔,种下善因即得善果,那不起眼的小鬼居然甘愿舍身报恩,眼下秦念久当真应了那句“九死一生”,再度转生已成定局。阎罗主难得赢他一回,笑得连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这么急做什么?就先欠着吧,等我想到了再与你说。”

  见不得他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帝天君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身姿端正地坐到了他旁边,“不过是赌赢一局,便令阎罗大人这般开心吗?”

  少见地收起了那副阴恻恻的模样,阎罗主弯着嘴角,险些都要笑出了声,“双喜临门,怎能不开怀?”

  “……”帝天君偏头看他,诚心请教,“何来双喜?”

  阎罗主自然不吝为他解惑,笑道:“赢了天君大人是为一喜,至于第二喜么……”

  狡黠地抿了抿唇,他轻撩了一把星辰,“风使两世为人,一世纨绔清狂,一世寡情薄凉,看似不羁,实则却也重情义。想必此后便要长留人间,再难出现在我面前,惹我烦心——我怎能不喜?”

  轻易躲开了他泼来的点点银星,帝天君略显疑惑地微微一扬眉,随他的目光挪开眼去,望向了无垠星河之下,阴云沉沉的人界。

  ……

  暴雨倾盆,重重击打在地,震得大地阵阵轻颤。

  雷鸣震耳,风声呼啸,似正抽取吸纳着万物灵息,夹杂着潮湿雨气穿透岩壁罅隙,汹涌灌入错综交杂的山洞甬道,几要将山洞内的一切以蛮力揉碎,又倏忽柔和了下来,被幽蓝烛火牵引着,源源不竭地徐徐渗入了那流转不息的血阵。

  眨眼,洞外风雷不绝,洞内光辉满溢。

  阵中猩红鲜血微微一滚,自与光团相接处点滴被浸染成了金色,寸寸亮起,急遽涨开,虚化而成一片云絮般的光雾,映亮了谈风月微扩的瞳仁,穿眼入心。

  眼底,幕幕是他孤身独行,在灵显寺中一眼望见了那枚被供在高阁上的舍利;地府诡意森森,遍体鳞伤的鬼差紧抓住了他的衣袖;溪贝风轻日朗,三九片片碎裂的笑颜——

  眼前,一片金蓝灵光组就的云雾之中,血阵逆流,丝丝化光,缕缕相交相织,如同血脉经络,又在其上点点凝出血肉,覆上肌肤,渐成人形——

  直到谈风月微微颤动的瞳孔中倒映出了那张他熟悉不过的容颜。

  是梅花林中宮不妄带笑回身,所期盼能看见的那人。

  是衡间就连在梦中也踟蹰不敢上前,不敢惊醒的那人。

  是徐晏清究其一生只能不甘凝望着的那人。

  ——是那或白衣翩翩,或红衣张扬,总在他左右,又与他相隔两界六十七年的那道身影。

  光雾朦胧之中,秦念久双眸紧阖,胸膛随烛火跃动轻轻起伏,仿佛只是安然睡着。

  已无暇去辨自己心间正翻腾的是何种情绪,谈风月并没第一时间跨步上前,只怔怔看着那被光雾柔柔裹覆着的人,几度抬起手来复又收回,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迟迟伸出了手,穿过光去,小心翼翼地圈在了秦念久腕上。

  再不是一滩他拼尽全力也捞不起的血泥,而是温热的、细腻的、能切实握在他手中的——

  他是想笑的,可嘴角却沉重得扬不起来,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颤抖着将他从光雾中拉了出来,挥手为他披上衣裳。

  几乎是在他们肢体相触的同一瞬间,丛丛幽蓝烛光忽地一闪,褪回了暖黄。

  似被那骤然变化的烛火所惊扰,秦念久倏地睁开眼,正正对上了谈风月的视线。

  两双金瞳刹那相对,似能一眼望尽千年。

  黑发金瞳,是仙非魔。

  一瞬之间,谈风月扣在他腕上的五指收得愈紧,万语千言涌至嘴边,想唤他的名字,想与他细说种种,想与他说鬼差,说三九——

  可根本不待他开口,甚至根本不及他反应过来,秦念久眼神倏然一凛,下意识般不由分说地挡开了他的手,拂袖抽身退开半步,踏得一地血阵红意四溅。

  倏而风止,惊雷炸响。

  谈风月僵在半空中的手,垂落的袖,翻倒的烛火,都似定格在了此刻,未能脱口的话音亦梗在了喉间,唯剩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震耳欲聋。

  烛光温融,照不透秦念久漠然的眼。

  形形色色的画面重重堆叠在脑中,却犹如啸风扬沙,顷刻散尽。分不清萦绕在心间的究竟是平静,还是空洞至极的茫然,眼前景象渐进清晰,秦念久看着眼前满目诧然的谈风月,嘴唇微动,却一时发不出声来,于是便静了片刻。

  一室静寂之中,谈风月听见他轻轻地,几乎是用气声念出了三个字:

  “……谈君迎?”

  只三字,犹如长剑裂心,透胸而过,带走了他遍身的温度。

  就连空气也像是被冻住了、凝结了,一股寒气自足底缓缓上升,心脏却直直下坠,抽去了他的力气,拉扯得他身形一晃。

  谈风月面上血色褪尽,全无意识地提了提嘴角,仿佛这只是个拙劣的玩笑。死死抓着这一丝希冀,他紧盯着眼前的人,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寻出哪怕一丝破绽,可秦念久面上、眼中写满的却唯有毫无波澜的漠然,以致令他的心一点点滑落进了深渊。

  无比干涩地,他哑哑笑了一声,仍是勉强坚持道:“这玩笑……可不好笑……”

  秦念久却没应他这句。

  他只微微偏挪视线,将这陌生山洞内的景象收尽眼底,而后再度看向了眼前这他唯一熟悉的人,冷声微哑地问:“……衡间呢?”

  “……”

  谈风月遍身气力终于丧失殆尽,失力往后靠在了岩壁上,“你……”

  全不在意他的反应,秦念久的声音既虚又轻,稍顿了顿,似在冥思回想,“今日……四月初一,我应允过他,要伴他下山除祟的。”

  于云隙间滚动的声声闷雷伴随着他轻得缥缈的话音字字砸下,仿佛在他难负重压的心上放下了最后一根稻草。

  数月以来一直艰难压抑着的情绪一朝坍塌,谈风月后背死死抵着岩壁,退无可退,再维持不住那如薄冰般易碎的表面镇静,顷刻化风,溃逃般地卷出了岩洞。

  ……

  暴雨瓢泼,狂风更烈,将万物搅和成一派混沌,不时短暂地被雷鸣切开,又迅速拢起,直教天地难分。

  雨帘如幕拉开,红岭近郊处,溪贝小屋里,王二手忙脚乱地急急关紧门窗,身后的游氏正软声哄着被雷声吓得大哭不止的女儿。

  沁园绣坊中,洛青雨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托颊听起了雨,绣绷上绣了一半的两只彩燕翩翩欲飞。

  雁鹭湖旁,落霞山上,一众玉烟弟子正心无旁骛地沙沙抄写着功课,傅断水负手站在最前,少见地出神了片刻,偏头看雨。

  同一片雨雾掩映下,宫中近侍太监躬身捧着大氅跨入御书房,就要为正批写奏折的纪濯然披上,纪濯然却摆了摆手,自顾停了笔,同样偏头看向了窗外的雨幕。

  ——也在皇都,路上行人以手遮雨,拔足四散躲避,整片街景都被暴雨浇融了颜色,糅成满目难看的暗灰。

  满目暗灰中,却有一道并不起眼的青影披着大雨,格格不入地穿透昏乱狂奔的人群,如游魂般跌跌撞撞地走着。

  风雨都穿身而过,淋不湿他的发,沾不湿他的衣,可他却显得比所有人都更狼狈,仿佛快要被这骤雨击碎。

  暴雨如注,好似浪潮波波侵袭,将他一颗心拆得零落,撕得粉碎,谈风月漫无目的地步步走着,步步穿风,步步踏在雨中。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抛下那人,自己逃开了,亦不知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他苍白如纸的面上尽是恍然,如同身陷在一片深沼泥潭,举步维艰。

  耳畔破开雨声,反复回响着的,是三九曾问过的那句:“若是鬼君回来,却不记得你我了,那该怎么办?……”

  与那时一样,他心间唯有空白,并找不到一个答案,又与那时不同,他再笑不出来,再难以镇静表象云淡风轻地将这一问揭过去。

  难以承受盘踞在心口的阵阵裂痛,他足下一绊,微微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又勉强稳住了身形,怔怔看向两旁被雨幕虚化了的街景。

  ……竟是回到了这里。

  街道空荡,已无行人,唯有暴雨肆虐,一如他茫茫空落的心。

  一步步,他走过上一世谈君迎与秦念久一起走过的街道,百年已过,街边店铺早已不知更替了几轮。一步步,他走过这一世谈风月与秦念久一起走过的街道,路旁那曾与三九同坐过的茶摊仍在,炉上搁着的茶水仍热,小二却已经离开了。

  缓缓地,无措地,不由自主地,他被心间那股无力的空茫驱使着,步步踏过前世,步步跨过今生,向谈府而去。

  急雨愈骤, 雷声更密。

  雨水如瀑般自飞檐上滑下,谈府大门紧闭,被劲风敲打得震震作响。

  谈家上下早早便因国师一事辞官搬迁到了别处,整座府邸空得单薄,无什物件,亦无人声,仅剩下了一名家仆守着,正倚在廊下打盹。

  风声雨声,都未能入梦扰他好眠,蓦地却有一声巨响在近处炸开,惊得他一个激灵,睡眼朦胧地转过头来,透过雨幕望向了被狂风吹得轰然洞开的大门。

  并未看见有一名不速之客冒雨前来,径自踏过了门槛,他看着那大开的厚重木门,毫无起身的意思,只大大打了个呵欠,便又懒懒闭上了眼。

  谈风月亦没看向这正躲懒的家仆,只怔然与他擦身,穿廊而过。

  身侧根根廊柱,所用的是上等的红木,纵过百年亦不腐不朽,漆色也新,庭园花径却已然萧疏,被雨水打得残败,碾进了泥尘。

  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他曾熟悉的……又都已变了。

  唯地上雨潭积水,倒映出了与昔时相同的一张面容。

  ——前尘,今生,他都从来不是一个宽心博爱的人。

  从前,父母亲爱、兄长和睦、颇丰的家底织就养成了一个不识疾苦、性情顽劣的谈君迎。什么天下、苍生、大任?不过只因家人欲要挫挫他的锐气,方才将他送入了宗门,望他能学会静心养性,即便难成大道,再归家亦也能一生富贵无忧。

  什么挫折?入了宗门,唯他天赋最高,纵使辗转再多宗门,亦有仙翁收他作为关门弟子。而哪怕他再怠惰,再懒散,逢年即要归家,终也能修成飞升,遗下灵韵紫气庇荫谈家千秋万代。

  什么知交好友?宗门人多一心向道,爱较功德,他自有他的傲气,总不屑与他们深交,却也能做到八面玲珑,就连颇觉他碍眼的宮不妄亦能与他花间对饮,在为观世宗人捏作剑坠时也不忘赠他一枚,意在将他算作了同门。

  ——什么情深爱厚?

  最最初始,年幼的他只不过是想看看同样年幼的那人究竟会不会笑罢了。

  可怎么……

  可怎么……一切就变了。

  曾洒落在这间大宅中的笑靥笑语,已成往昔,随风远去。

  雨瀑之中,萦绕整座府邸的丰瑞紫气仍在,原摆满各尊牌位的宗祠却已被清空,再见不着那刻有谈君迎大名的一枚,空荡荡的屋中唯有一方空荡的供桌,与一个满心空荡的谈风月。

  寒风携雨自窗隙钻入,寒意侵身,却冻不住他心内彷徨。

  上一世,这一世,他都曾与秦念久并肩站在此处,燃起线香,虔心上供——前世,今生,分明都是他们二人,却又不是他们二人。

  他谈风月使尽解数、三九不惜抵上自己,想换回来的,不是这个秦念久,而那观世仙尊秦念久回来了,他却再不是谈君迎——

  就好像他们二人,前世今生,总是错,总是错过。

  而他……

  又该怎么做……?

  ——与他细讲旧事?

  观世宗人皆因他而亡,他如何忍心开口。

  那便让“谈风月”与他重新认识一遍——

  那他又该去哪里寻他的“秦念久”?

  还有三九、还有宮不妄、还有衡间、还有……

  天地广阔,秦念久就在世间,被他抛在了青远后山的山洞之中——可他却不知道该去何处寻他所思所爱的那缕阴魂;

  山海高远,前尘故友、今世同伴就在心间——可他们的魂灵却都已湮灭!

  惊雷声声,声声将绝望丝丝敲进他的骨髓。

  呆呆地,他看着那原摆有各尊牌位的木架,轻轻颤抖了起来,终于再敌不过满脑混乱忧思,犹如困兽般迷茫无助地狠狠跪跌在地,连声线也颤着,低低自问:“……我该……怎么办呢……”

  无人答他,唯有雷声不绝。

  雨幕倾盆,潮湿雨息纷杂涌入空荡的山洞,秦念久仍静静地站在血池旁。

  谈风月逃也似地消失在了面前,他看在眼里,心间却无疑惑,唯有一片平静得骇人的茫然。

  不问这是何处,不问已飞升了的谈君迎缘何会出现,他只垂手静然站着,好似有重重白雾阻隔着他的思维,使他无法深思太多。

  ——左右他也无心去问。

  仿佛长梦初醒一般,脑中那重重白雾之外,好似绰绰虚影正晃动。隐隐约约地,他模糊察觉出自己似乎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不知为何,他却半点不愿去深究,只恃着这份莫名令他感到安稳的茫然,静静听着自外面传来的震耳雷声。

  风声、雨声、雷声……

  若有所失地,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蜷,风却自他指隙流过,使他抓了个空。

  手中空空落落的,并没有一柄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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