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敛骨(重生)>第一百一十七章 

  “醒、醒——”

  七道落雷穿身的痛楚如蛇般在体内游走,似要逐节击碎他的骨头。再微弱不过的两字脱口,已耗尽了他最后所有的气力。谈风月紧紧绷起的心弦骤然一松,终再撑不住,任痛意如同一只无形巨手般紧攥住他的意识狠狠下拖,直至陷入了一片深黑。

  耳际喧嚣,魔雾弥漫,心内担忧,统统被满目漆黑隔绝了开来,归于了沉静。

  而等再能视物时——

  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诡谲的红。

  迷瞪瞪地,四肢皆有些发软无力,仿佛正浮在海里。入目,是一弯被血意染透的红月,手侧、身畔,皆是血色淋漓。

  而他正背着一人,步步踏在这一片晃眼的血色之间。

  敌袭、恩仇、惊惧、担忧、呼嚎、惨叫……都化作了掠耳的微风,他只背着背上的人,仿佛背负着自己的所有,一步又一步,缓缓慢慢地走着。

  轻轻地,他像是怕扰醒了背上的人,因而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又难掩其中笑意:“事已终了,不如我俩就此改名换姓,归隐山林……”

  一颗心像化作了飞鸟,簌簌煽动着羽翼,他的声线亦微微颤着,“换姓或许有些过了?那便改名吧……改名可是件要紧事……我么,随意择字即可,你呢……我想想啊,就叫——”

  莫名地,他心中似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仿佛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一切都回归了原位,心间不再有惊,不再有忧,更不再有惧,仿佛海鱼入水,倦鸟归巢,只要这条路能这样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一切就都——

  蓦地,他一怔,沉重的脚步亦顿住了。

  似乎……有哪里不对。

  就在他停步的一霎,背上的重量倏忽一空。

  “……”

  无比恍惚地,他怔然回首,挤入眼中的却依旧是满目热闹的红,却有一道笑语唤他:“回来了?”

  声音似是从遥远处传来的,却又像就响在耳畔,似是忘记了什么顶要紧的事,谈风月略有些怔忪地站在一片红彤彤的色彩中,举目,是挂满红灯的碧瓦飞檐,偏头,是张张热切的笑颜,好一副年景。

  正恍然瞧着这片突兀展现在眼前,却温馨无比的景象,一双微温的手便亲切地搭上了他的胳膊,语气似嗔,面上笑意却深深:“今年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差点都赶不上三十了!”

  思绪被拖得极慢、极钝,他仍是有些愣的,抬眼看那气度雍容的老妇人,似有几分难以置信地,呆呆唤道:“娘亲?……”

  都说儿子长相随娘,他还是副年轻俊容,谈夫人却已然高寿,笑起来时眼角皱痕深深,难见年轻时昳丽容颜。

  深怕冷落了贵客,谈夫人爱怜地轻拍了拍他的手,便松开了他,转头向他身侧笑道:“秦仙君也来了!好,好——路上可劳顿?”

  还不等身侧人出声答话,谈风月唰地扭头,看见了身侧那一袭白衣的人,嘴角便先一步惯性地勾了起来,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呆呆听自己娘亲热络地与他寒暄,听他惜字如金地用单字答话。

  ——不知怎地,明明是副年年可见的寻常之景,他却像是许久未见了般,只想将他们都凝神看个仔细、留记在心才好。

  他一个恍神的工夫,谈夫人已自顾将人引进了门厅,边温声地道:“谈家有一外戚,数年前过节时曾见过的,仙君可还记得?这回他们也来了……”

  檐上大红的灯盏随风一晃,街上有孩童炸鞭。

  像是终于找回了游离在九天之外的神魂,切实置身在了这片温馨景象当中,虽然仍有些恍惚,却总算不再失神了。谈君迎微微一愣,笑着跟了进去:“娘,你别吓着他——”

  年景总是相似,总是熟悉。回廊中家仆脚步有条不紊,厅堂中人声笑语不绝。

  园中戏台上,乐班已在奏乐暖场。台下瓜果、茶点、吃食,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桌,即使人就坐在自己肩侧,谈君迎的视线却一刻都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撑着头看他面无表情地应付一个个前来寻他搭话寒暄的宾客,一双桃花眼中笑意满溢。

  好不容易寻见了个空隙,他才轻拽了拽那人的衣袖,故意闹他似的小声笑道:“日生鬼域一役之后,秦仙君声名在外,还愿赏脸年年陪我回家,受这吵闹——也不觉着厌烦?”

  秦念久坐在他身旁,面上永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满园热闹,唯他这处清凉般,淡淡应他:“不会厌烦。”

  谈君迎嘴角扬起的弧度便愈深了几分。

  像是看他不够似的,他看着秦念久微垂的眼睫,一颗心随着戏台上渐紧渐快的鼓点膨胀升起,装进了满园绛红的暖意——又忽而跳落了一拍,令他僵住了唇角的笑意。

  台上,伶人开了腔:“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这熟悉的场景,这熟悉的对话,伶人熟悉的唱词……这是……

  蓦地模糊想起了什么,谈君迎脑中意识仿佛一霎间抽离了开去,怔怔看着一派热闹红影中,有位被几人簇拥着的婆子牵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有说有笑地向他们走来。

  他记得了,他想起来了……这是——

  脑中似有一池浮沫接连炸开,发出细碎窸窣的声响,他愣愣听那几人恭敬有礼地问候过他们二人,祝上了几句好年,随后又笑道:“不知伯母先前跟二位仙君提过没有,这是我家小女……”

  是外戚家的幼女,还在腹中时便与谈家结了亲,过了年方满四岁,还未取得一个称心的小名……

  话音与乐音糅杂在一块儿,一如他忆起来的那般,来人刮了刮那女孩儿饱满的脸颊,笑眯了一双眼:“这不,难得得见二位仙君,还望仙君能给小女赐个小名,佑她一生平安顺遂……”

  渐渐想起了更多,谈君迎怔怔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笑着应道:“这若是让我来取,只怕诸位信不过我——”

  要知道他幼时品性顽劣可是有耳皆闻,年长后姿态轻浮更是有目共睹,这起名的差事,就算他人敢托,他也是断不敢应的。忽略了来人一迭声的“哪会哪会,岂敢岂敢”和连连紧摆的手,他转向了身侧的秦念久,拿手肘轻撞了撞他,弯眼笑道:“不如你来?”

  来人立刻便不再“哪会,岂敢”了,也打住了摆手的动作,满脸期待地看了过去。

  数道视线齐汇在秦念久身上,他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只稍思索了一下,片刻后道:“我并不擅起名取字。但听闻‘惜’字很好。是取与心……”

  有幸能得仙君赐字,他话还未说完,来人已笑开了花,击掌应和道:“啊呀,好啊,心昔惜、情昔惜,惜取少年时!”

  “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好,好!”

  “当真是好名字!”

  立刻便有人逗起了那小女孩:“惜惜!惜惜!”

  婆子亦把小女孩的双手一拢,教她作拜拜状,逗她道:“惜惜,上香!”

  小女孩便咧开了嘴,咯咯地笑,略显含糊地学道:“惜惜,上香!”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一片温融红影中,笑音纷扬,乐声悠远,就连一袭白衣、面上无甚表情的秦念久都好似沾染上了几分温热人气,却无人发现谈君迎渐暗下去的眸色,亦无人知晓他渐凉下去的一颗热心。

  他为何僵住了笑?

  他为何会觉得心寒?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杂声随光退远,谈风月迷惘地抚上了自己僵住的嘴角,渐渐想起了更多。是了,是因为——

  转眼,仍是满目的红意。

  日生鬼域一战,惨烈非常。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尸山堆聚,血海顺流。

  两截红袖搭在肩上,露出的几寸手臂上伤痕累累,已被细心地上好了药,包扎妥当。

  一身青衣斑驳的谈君迎背着秦念久,逆着赶来救援的人潮缓步而行。

  虽也疲惫至极,但他斩鬼向来不似秦念久般尽心,尚有几分余力。却是不愿设阵传送的——只因他不愿。他贪这一刻的相贴。

  枕在他脑后的人整个人都失了力,沉沉挂在他身上,呼吸绵长。

  一呼、一吸,浅浅扑在他颈间,好似在呵他的痒,于是他就笑了起来,轻啧一声,“此役过后,你可就要扬名喽——”

  背上的人自然无力应他,昏昏地将头更垂下去了些,惹得他又是一阵莞尔,片刻后低低笑道:“……当真少见你虚弱至此,倒让我捡着了便宜。”

  即便宗门中强者如云,若是他秦念久认第二,便也无人敢认第一,何曾见过他露出这般虚弱姿态。哪怕他们二人竹马相识,自幼同长起来,朝夕相伴地入世除祟,也甚少有这样亲近的时分。

  自言自语地,他步步踏在血泥之中,絮絮与背上的人说着话:“唔,要论捡着了便宜,我自当开心些才是。可见你这样,我又宁愿不捡这便宜了……”

  天知道当他刚刚提剑杀却一鬼,蓦然回首得见这人自鬼王手中急坠而下,重重摔落在地时有多心惊。那一瞬,仿佛遍身血液都一霎冻止了般,他连一颗心脏都不知该怎么跳了,只凭本能地飞掠向他——

  心中满是后怕之意,他眼帘微微一垂,下了个准话:“不要这便宜了。你还是好手好脚地待在我身侧,才更顺眼些。”

  他言语惯来轻浮,无论说些什么都像是在玩笑,只好在秦念久此时正昏睡着,让他能将语调放真些、放慢些,缓缓诉出一些真心,“……不然像现在这般,只教人担心。”

  正经不过片刻。他忽地又轻轻笑出了声,掂了掂背上的人,“只不过么,横竖眼下这便宜已占了——我私心想走慢些,秦仙君可别怪罪于我。”

  背上的人依旧没有应他,只昏沉地闭着眼,垂落在前的两截红袖随着他的步伐慢慢轻晃。

  “你师姐受伤颇重,你师尊已先行将她带回了聚沧。你师兄则被玉烟请了去,要帮手替人疗伤……”忽略了在鬼域残垣中四处奔走呼喝的别宗门人,谈君迎背着背上的人慢慢走着,慢慢数给他听,一是为要他安心,二是要为自己邀功:“看,唯有我顾着你。”

  总是不忿秦逢那老头子偏心……他抿抿唇,勉强腾出了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抚过了那红袖下裹满了药纱的手臂,满不确定地念叨道:“……这回该也不会留疤吧?”

  世上谁人不知秦仙尊斩鬼无情、奋不顾身。每每见他受伤,都是他来替他包扎疗伤——谈君迎不带笑意地扯了扯嘴角,低低将话说给风听:“我师尊赠予我的金风紫露,我是一滴也没用着,全耗在你身上了。方才用尽了最后一瓶,日后还得再找他去取……还是不取了?你也就别这般拼命了……日生鬼域都被端了,十七宗还在呢,哪儿还有鬼患他们摆不平?……事已终了,不如我俩就此改名换姓,归隐山林……”

  占据心间已久,却不敢透露半分的情愫原本只如鱼群在水面之下游动,现下却一尾尾被“后怕”二字钓了起来,扑腾不止,令他所言愈发不着边际起来,“换姓或许有些过了?那便改名吧……改名可是件要紧事……我么,随意择字即可,你呢……我想想啊,就叫——”

  他背着秦念久慢慢走着,步伐稳健,气息规律,声音却又低了几分,藏在其中的私心与小心却显露无疑,“我见‘惜’字就不错。惜,与心共度日么。”

  被自己逗得闷闷笑了两声,他略有些放胆地道:“我有小名,你也知道的,你却没有,这样……便也有了。‘惜惜’,难道不比那落俗的‘卿卿’叫起来顺耳?”

  饶是平日里轻浮如他,这样露骨的话,他也是向来不敢吐露半字的,就连此刻,也只如蜻蜓点水般透露出了些许,便又急匆匆地岔开了去,“归隐也不好。我总爱热闹些,能相伴游历山川,尝些各地吃食……不也美哉?……总比成日斩鬼,时时为你心惊来得要好……”

  絮絮地,他讲了许多,有的没的,从天南讲到海北,不时兀自闷笑出声。满域喧闹都似与他们无关,前路仿佛无尽,能说的话也像是无尽,可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那时的他哪有想到后来呢。他只想着世人都说孝感动天,既是如此,难道长此以往,他的真意还不足以打动一根木头,融化一块坚冰?

  ——总有一日的吧。

  若当真有一日,能四处逍遥,能玩笑地唤那人惜惜,而那人也能解其中意,那便好了。

  ……

  慢慢,慢慢。天地透红,远去的背影渐小,化作了一个句点。

  是了,他都想起来了。

  园中张灯结彩,繁花如锦。谈君迎惘然看着围聚在秦念久身旁,其乐融融地笑夸着“惜惜”二字是个好名的宾客亲友,终于忆起了一切。

  是在这日,是在此时,他才终于意识到——

  秦念久一直都知道。

  因他心中总暗含着一份怯懦,不愿亦不敢将心中情愫宣之于口,仿佛只要他说出来了,一切便都覆水难收。于是他便总以放浪轻浮作遮掩,以玩笑代真心,只想着总待一日,待他们更亲近些,待这无心之人稍软化些,时机或能成熟……

  唯那一回。唯那一次。他被“后怕”摄住了神魂,放胆说了许多,他以为他根本没听见,他以为这只是他一次细小的、不足为道的私心——

  可原来……他都听到了,他都知道了,但是他不懂。

  因他无心,便永远也不会明白他的真心,因他无情,便永远也不会明瞭他的真情。

  ——更永远无法做出回应。

  所以这日,谈府处处暖光,他却心凉。

  轻轻地,那被取了“惜惜”做小名的小女孩踮起了脚来,拉住了他与秦念久的袖角,仰着脸咿呀地问:“仙哥哥,来年,也来过年么?”

  到底是小孩呢,还当“仙君”二字是他们的名。众人又是好一阵哄笑,女孩一双盛满期待与兴意的眼润泽无比。

  ……他是怎么答的?

  是了,他看了秦念久一眼,咽下了卡在喉间的几缕酸楚与苦涩,弹指拿“无中生有”替那小女孩儿点燃了她手中的燃香,笑得真心:“那是自然。会来的,我俩一起,岁岁年年。”

  ——不是今日,总有一日的吧。

  ……

  暖暖红光中,随仙骨被抽离、折去的回忆点滴回溯,由始,至终——

  那日聚沧山上,白雪不凉,心却寒。风卷衣袂,云抚耳尖,他听见他说:“……我今后不得再入世除祟,因而你也再无需与我结伴同行了。”

  当时的他,是何心情?是了,是有万语千言汇涌在嘴边,甚至引得他想发笑,嘴角却沉得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终只剩下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那再好不过了,我向来懒惯的,早不愿干这动辄喊打喊杀的行当了,这便与你一同归隐,逍遥世间。

  ——怎非得不再入世?我又不是打不得、护你不得。你大可跟在我身后……

  ——这是什么上古沿留下来的迷信歪理?我这便去与秦逢那老不死的说道去!

  ……

  许是真的疲了,累了,不知怎么,平日里信手即可拈来的玩笑话此时一句都吐不出口,与心脏一同凉下去的是他的神情。他听见自己冷声问道:“……在你心中,你一直认为……我日日来寻你,执意与你同道……只是为了斩鬼除祟,好攒功德?”

  回应他的是秦念久那句再淡然不过的反问:“难道不是?”

  “……”

  于是万语千言,终是无话可说。

  原以为那次在谈府,是他第一次尝见心凉的滋味,却不知原来更这有心死的滋味待他一尝。

  一颗血肉之心再热,再暖,如火般烈烧,可日复日、年复年地无柴来添,唯有冰水浇灌,又能再持续多久呢?

  终只余下了一片灰烬。终是心死。

  于是他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笑着与他约下了“仙宫再见”,之后转身一别,便与他再没相见。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那日在谈府,他说岁岁年年——

  明明秦念久也是跟着他点了头的。可是怎么一转眼,就过了很多年。

  他一朝飞升,秦念久身死,他们之间,再无岁岁,也无年年。

  蓦地,自至遥至处传来的一声墨鸦长鸣割裂了眼前的大红之景。

  谈风月微微皱眉,只见四周红光掠眼散去,蓦地静了下来,是一种彻骨的寒寂。

  莫名被这股寒寂骇得心惊,他急迫地、吃力地睁开了眼。

  逐渐清晰的视线中,没有持剑怒目的宗门人,没有破天惊雷,没有庞然魔怪,也没有他梦里的人,只有日光曦和,窗外竹影绰绰。

  青意沁心的小小竹屋外,自遥遥处依稀传来的是阵阵模糊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