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桓宇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陪皇上坐下:“这是今年才摘的绿碧,皇上尝尝。”他虽出身民间,但举手投足间并无草莽气。

  绿碧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是寻常百姓家最常喝的,进宫这么多年林桓宇依旧独爱它。不如名茶那般唇齿留香、回味无穷,但这最普通的茶喝来别有一番清新滋味,是乡间巷里的味道,江容远忍不住多品了两口。

  撂下茶杯,瞥见小桌上放着一本翻了一半的文集,江容远信手拿起,看到文集的名字有些讶然:“你竟然看黄子友的集子。”

  黄子友自号狂人,在坊间也极富盛名。他为人放浪不羁,写诗也是一样,信口而来,一壶酒,一支笔,只管自己写得高兴,哪管自己写了些什么。而且他有个毛病,只有喝醉了才能写诗,清醒着的时候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因此他没能考得什么功名,日日混迹在坊间酒家。爱他的人把他看作诗仙下凡,讨厌他的人则极尽嘲讽贬低之词。这样一个与和木亘君截然相反的人,没想到林桓宇竟也读他的集子。

  “黄子友写诗直抒胸臆,辞藻华丽,用词大胆夸张,确为诗才。”林桓宇对黄子友颇为欣赏,“坊间的有些观点过激了,此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黄子友的诗是江容远在查找木亘君资料时读到的,小鹤偏爱木亘君,对与木亘君风格相左的黄子友虽没有贬低,但也兴致缺缺。反倒是木亘君本人对黄子友多有赞许。就着黄子友的诗,江容远与林桓宇闲谈起来。林桓宇出生在并不宽裕的家庭,自小识得民间疾苦,在某些观点上竟颇为前卫,倒是意外的和江容远不谋而合。不过短暂地聊了片刻,江容远似乎能体会到当年下江南的太子与他把酒言欢的畅快之意。

  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

  越是这般,江容远越是觉得可惜。他本可以是国家的股肱之臣,是这社会囚禁了他,只因为他是地坤,就失去了一切实现理想的可能。江容远为他们不平,可他有这勇气和魄力去为木亘君、为天下所有的木亘君打破这桎梏吗?江容远胆怯了,他手握着皇上的责权,可他至今也没有滥用过一点权力。

  他承认,他是一个胆小者,他总是在害怕,害怕出错,害怕哪一天突然回去,所以他不敢去改变,所以他没有办法打破与鹤山之间的隔阂,他也没有办法让木亘君走到人前。

  所以他作为一个皇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屈居于命运之下。

  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好久林桓宇他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他应该是一个不屈的侠,所以才有了木亘;他懂得众生苦乐,所以才有后文的事情

但是我太弱了,描绘不出来,所以大改了一下,依旧没能描绘

  、决意

  这般想着江容远倒把自己困顿住了,看着杯中见底的茶水,神思飞到了天外。

  “怎么了,皇上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林桓宇见他神色郁郁,突然没了回应。他没有鹤山面对他时的紧张,也不是宣仪那种恣意,稀疏平常的询问仿佛二人还是当年酒楼上闲话的好友。

  江容远看着他为自己添茶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手指纤长,指端还有习字练剑磨出的硬茧,江容远垂下眼眸,让热茶的雾气遮住自己的脸庞:“你是木亘君的事鹤山应是猜到了。”

  林桓宇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鹤山,哈哈……他知晓了臣就是他崇拜已久的木亘君,他岂不是很失望?”

  “鹤山对你是赞不绝口,还要朕多来你处走动。”说起鹤山,江容远话就多了些,不似方才那般无话可说的拘谨。

  “所以皇上今日便来了?皇上这般听鹤郎官的话?哈哈哈……”林桓宇并不为皇上宠爱别人嫉妒,反是笑得更加开怀,倒像是朋友间的调笑,“臣听闻皇上近来很是宠爱鹤郎官,今日一见这话果然不假。”

  即使在后宫里,还保持着那一份随性,甚是难得。江容远越发觉得可惜可叹,不由地问了一句:“你因朕困在宫中,可曾怨恨过?”

  林桓宇敛去了笑容,似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但他并没有思考很久,坚定地摇摇头:“皇上对臣已经格外宽厚了。”

  江容远不知道的是,在江南的时候林桓宇就知道原身有一个倾心之人,意外的发生让他负了对所爱之人的承诺,可是原身既没有迁怒他的隐瞒,也没有将他抛下,而是顶着各路压力将出身贫贱的他迎娶回府。也许是出于愧疚,原身给予了他最大的自由,他可以不必学习那些女工活计,也可不必被皇家繁重的规矩束缚,也可以继续自由地读书习武。只是友人与情人之间不堪不尬的关系,最终让他们渐行渐远渐无书。

  “臣本就是地坤,要是嫁入普通人家,相夫教子,奉养公婆,过的日子定是比现在都不如。”自那日酒醒之后,他们就一直避免谈及这个话题,七年后再提起林桓宇多了几分释然,这本就是地坤挣脱不开的命运。

  离开的时候,林容君相送到门口。江容远正准备转身,林桓宇突然喊住了他:“皇上,鹤郎官心思纯正,还望您好好待他。”

  江容远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但看他神情坦然又真挚。“鹤郎官是臣在宫中难得的好友,看他苦尽甘来,甚是高兴。”林桓宇年纪比皇上还要长好几岁,此番倒像兄长将自己的幼弟相托付。

  江容远抿了抿唇,垂眸低声回应:“朕……很喜欢他。”天色已渐晚,晚霞铺在了地面之上,映着林桓宇孑然的身影。有些人能将友情沉淀为爱情,而有些人只能是朋友,林桓宇早就知晓自己和皇上之间永远都不会摩擦出爱情的火花。

  明明是比作知音的存在,却发生了身体的纠葛;又因为相互了解,才会彼此歉疚,才会落到现在的局面。

  “桓宇,”江容远喊了他的名字,而不是生疏的林容君,“我们今后还能有当年江南绿柳下的情谊吗?”

  林桓宇躬身一礼:“臣当年就说过,只要皇上愿意,臣可以永远是您的朋友。”

  满心慨然地离开了松涛居,没走多远竟看到候在路边的鹤山。他不知等了多久,低着头看着脚下,站得仿佛一尊雕像。

  “小鹤。”今日风大,吹在身上还有些未尽的凉意,江容远不免着急,急急地走过去,将自己的薄披风给他系上,又握住他的双手,还好不是很凉,“怎么等在这里?”

  鹤山有些赧然,他想抽出手来,但江容远坚决地将它们护在手心里取暖:“臣忧心木亘君之事,所以来此等候。”

  “我们边走边说。”江容远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笼在袖子中,一同慢慢地向栖霞斋走去。

  “这么说林容君当真就是木亘君?”尽管有了猜测,听到肯定之词,鹤山还是很惊讶,“怪不得、怪不得……”回味过来的他不停地喃喃,江容远好奇:“什么怪不得?”

  鹤山细细解释:“木亘君多有为地坤鸣不平之语,这也是臣喜爱他诗文的原因之一。”江容远回想一番,的确木亘君在诗文中展现了一个平权人士的形象,能为广大地坤发声的在这个时代并不多见。鹤山轻叹一声:“臣原先还感叹他有着何等的眼界,没想到原来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地坤。”

  正因为是同类才更能了解同类的痛苦,才会去为同类鸣不平。或许时代里留不下他们的身影,可是他们的同类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