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谢南枫带兵收复十年前被第戎占去的漠北塔葛湖的捷报传来,皇帝龙心大悦,加封他为三品归德将军,准他回京轮休。

  谢臻远更是脸上没有断过笑容,不仅仅是为了谢府的荣耀,更是为儿子骄傲,他的儿子,自然是人中翘楚、栋梁之才!

  谢蕴姝当然也替大哥高兴,但同时也担忧,她知道和大哥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个名叫红柔的女子。

  皇帝非常高兴,十数年来,北边一直被第戎人侵扰,蚕食边境,掠夺人畜牲口,让他如芒在心,时时不安。

  塔葛湖一战,大挫第戎嚣张气焰,第戎先锋全部退到边境线后四十余里,这一仗,打出了大越的气势。

  谢府自然更加炙手可热,每日的宴请如雪花飞来,来投门下的官员拍成了长龙。

  许多世家也顾不得谢蕴姝的名声了,纷纷请了媒人上门说亲。

  这般盛景,谢府中人自然高兴又骄傲,只谢蕴姝高兴不起来,这般迎来送往太过高调了,谦虚低调、不争名利才能在皇帝面前淡化功高盖主的感觉,降低他的戒心呀!

  父亲并不是不懂,他还是有些太过自信了。

  这天,太子在府中宴请世家贵族,一来为立夏时节祝祷,二来也是为给名义上的师父谢臻远庆贺。

  太子妃过世,各大家族蠢蠢欲动,谁都想争太子妃的位置,各家小姐更是争奇斗艳,花容月貌。

  谢蕴姝打扮素净,便显得寒酸了。

  她刚进花园,就遇上了楚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瞥了她一眼,鼻子里嗡了一声,说话就像冰凌坠落:“谢小姐,打扮做这个模样,是诚心来丢谢府的脸的吗?”

  谢蕴姝一笑而已,不想与她在口舌上争这些无用的长短。

  楚霞满意她的默然,抬高了下巴,语气愈发不善:“谢小姐,你往日朱玉满头,突然变作这样,太过惺惺作态了--”

  谢蕴姝微微笑了,笑意带着些宽容:“郡主,不如我们进去后,找个地方坐下,你将心中之气全撒了出来,也就心头舒坦了--”

  “我生什么气?”楚霞立即提高声音反驳:“我干吗要生气?你说得根本就不对!”

  “是非对错并不重要--”谢蕴姝声音依然平和:“郡主想得通便是--”

  楚霞长大了嘴巴,却没有说出话来,盯着她,眼眸中愤怒夹杂着委屈,慢慢地涨红了脸--

  “谢姐姐,霞姐姐--”初云笑意盈盈走了过来,亲热地唤道。

  “你被谢蕴姝灌了什么迷魂汤?-”楚霞转头看见她,毫不客气地开口,语气又开始咄咄逼人:“也像她一般穿的破破烂烂,瞧瞧这个寒酸样子,哪里像个公主?”

  初云站住了,咬住了唇,清澈的眼睛中泛起了水光,有些手足无措。

  谢蕴姝褪去了宽容的神色,郑重地对楚霞道:“太子妃得太子敬重,有一项是因她谦虚友善,从来不藐视不如她的人--”

  楚霞的脸色也变了,红晕从她脸上消失,换上了羞赧。

  谢蕴姝不再和她多费口舌,转身拉起初云离开。嘲讽她可以,嘲讽初云,不行。

  太子出现在花园中的时候,众女子立即围了过去。但他的目光越过了众人,看向了谢蕴姝。

  他走了过来,温和地道:“谢小姐,那日在府前受惊了!”

  谢蕴姝浅笑行礼:“无碍的,殿下不必挂怀。”

  太子神色黯然几许,小声道:“太子妃的事情,有劳你了。”

  谢蕴姝心头也觉得凄然,只能安慰道:“殿下,陛下必有考量,殿下别难过,而要加倍努力,假以时日,会还太子妃娘娘一个答案的。”

  太子点头:“我明白谢小姐的意思,若不是你的提醒,我可能还沉溺在悲痛中无法自拔 --”

  谢蕴姝道:“斯人已矣,殿下更要往前看才好,您过得好,娘娘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太子提起笑意,笑意却还是有些凄凉的意味:“我自知对不起她--”

  活着的时候未能护她周全,死去了也不能替她伸冤。

  谢蕴姝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后边却传来一声亲热的呼唤:“蕴姝--”

  她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转头看着笑吟吟的肖慕晟,还有他身后跟着走过来的四皇子,仿若看见狼狈同行。

  四皇子赶在了肖慕晟前头,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皇兄还真是体贴,亲自来迎谢小姐--”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谢蕴姝,眼中恨意一闪而过:“可惜,皇兄太不体贴天下百姓了--”

  太子脸色旋即黯淡,低声道:“余太守已经被贬官了,就不必再提了。”

  四皇子挑起眉毛,哼笑了几声:“他不过被贬,可枉死的可是几百人呢?皇兄这么仁慈,怎么不为那几百条人命心疼呢?”

  谢蕴姝在心头冷笑了一声,不知道四皇子哪来的勇气指责别人不不道德。

  肖慕晟笑了一笑,一副谦和模样:“怎么两位兄长还要讨论余太守的事情,事情过了就算了,无需再多挂心。”

  四皇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六弟说得倒是轻巧,数百条人民,你一句轻飘飘的过了就算了。”

  肖慕晟脸色一红,赶紧低下了头,做惶恐状。

  谢蕴姝在心头冷笑了一句:真会做戏!不管喜怒哀乐、犹豫徘徊,他都信手拈来,演得惟妙惟肖。

  初云赶紧上前拉着肖慕晟衣角,有些紧张的模样。

  四皇子朝太子道:“皇兄,你要博得个宽厚的名声,也需得分清是非才是,如此多的性命,就被你一句轻重分了,这名声,也太费性命了。”

  听四皇子讽刺他虚伪,太子脸更加红了:“我只是不想让余太守保住了临安,还要受到责难--”

  “家有家法、国有国律,皇兄是坐上了太子的位置久了,有些装大了--”四皇子冷笑道。

  肖慕晟状做不平,一副提起勇气的模样:“四哥,你这样说皇兄,父皇若是听见了,该不高兴了。”

  见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六弟竟然敢顶撞,四皇子甚是不满,但提到了皇帝,他又不敢再多说。转头看见谢蕴姝脸上掠过一抹笑意,便走过去,很是真诚地道:

  “谢小姐,前几日子茵带的话本王听了,你一定是误会本王的用意了,本王从来没有谋求过别的,那些都是子茵自己胡乱想的,你不要和她计较。”

  谢蕴姝行礼道:“蕴姝自然知道殿下没有别的心思。”

  四皇子勉强笑笑,又瞥了肖慕晟一眼,转身走人。

  这边肖慕晟先是脸色一红,继而愤愤不平地朝太子道:“皇兄,他一点儿也不尊重你,夹枪带棒地讽刺嘲笑,你为何不拿出长兄的架子,狠狠地责骂他一顿呢?”

  太子道:“大家都是兄弟,何苦?再说,他也是为天下百姓着想。”

  肖慕晟边点头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意,很是天真地道:“还是皇兄宽厚。”

  谢蕴姝简直想拍手叫好,这份天真烂漫可是装的太像了,不过短短几句话,便轻而易举地挑拨了两人的关系,还顺带表白了一下自己的忠心。

  太子明显就被感动了,拍拍肖慕晟的肩头,神色温和地道:“六弟也是一样地宽厚善良!”

  谢蕴姝实在没有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一起看她,她慢悠悠拿手绢擦擦眼睛,点头对太子道:“六皇子真的纯真善良,对殿下的这份兄弟情可真叫臣女动容!”

  她眉间眼中染上嘲讽,转头微微瞥了肖慕晟一眼:“殿下可得好好把六皇子看住了,怕这份纯真什么时候变了,才叫人难过呢!”

  肖慕晟害羞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蕴姝也是心底善良,特别是品行端正,从来不会随意招惹人。”

  他抬眼朝谢蕴姝看去,嘴角挑起的笑意怎么看都像是在讽刺。

  太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便招呼两人去喝茶。

  旁边却香风一起,一道身影盈盈而来,温柔地唤了一声:“谢小姐--”

  谢蕴姝转头看,颜子茵带着柔和笑意:“请你借一步说话,行吗?”

  当着众人她如此客气,纵使她再不情愿,也不能不遵从,走过肖慕晟身边的时候,肖慕晟送了她一个冷哼:“曲意逢迎!”

  她转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待两人走过,太子好奇地问肖慕晟:“六弟,谢小姐平日里说话也是这般让人难以捉摸的吗?”

  肖慕晟想也不想地道:“她牙尖嘴利、挑拨离间--”

  太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六弟你不是很想娶人家吗--”

  “啊哈!”肖慕晟反应过来,意识道自己的失态,赶紧笑道:“皇兄,女人就像灯笼一般,远观朦胧美好,近看烛光灼人。还是远观的好!”

  太子望了一眼远处的楚霞,颇有感触地点点头,却又道:“不过我倒是认为,谢小姐和别的女子是有些不同的。”

  肖慕晟心底起了一抹警惕。

  颜子茵没有把谢蕴姝朝偏僻的地方引,反而走到了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话的众多夫人、小姐之间。

  谢蕴姝心头的弦始终绷紧着,她害怕颜子茵当着众人再提那天的要求,心中演练着该如何应对。

  颜子茵却没有再提那个话题,她怔怔地愣了一会儿。

  谢蕴姝发现她被厚厚的粉和胭脂掩盖下的面容更加地憔悴,眼中时不时地闪现出一抹黯然,仿似很哀怨的感觉。

  她正要找借口走开,颜子茵却一把握着了她的手,惨然一笑,带着歉意小声道:“谢小姐,你别怪我—我的确深陷,无法自拔!”

  谢蕴姝心头一紧,想要抽回手,颜子茵却使劲儿拽住了她。

  就在这一刹那,花园角落里突然传来尖叫声、兵器声--

  众眷属回头一看,无数黑衣人拿着明晃晃的刀剑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逢人便砍。

  众人尖叫着四处奔逃,桌椅、花盆倒做了一片。

  太子府的侍卫立刻赶了过来,和黑衣人交上了手,男宾客听见了这边的尖叫声,也纷纷赶来抵抗黑衣人。

  奇怪的是黑衣人却只挑女客下手,追得满府女子惊叫着四散而逃。

  谢蕴姝心中大惊,扯着颜子茵就要朝角落里奔。

  可颜子茵一动也不动,反而死死地扯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在了身边,大声叫喊了起来:“谢妹妹,我护着你!”

  四周的黑衣人听了,调转刀头就朝她们刺过来。

  颜子茵边朝她扑过来,把她抱住,挣扎着掉下了眼泪:“对不起!”

  电光火石间,谢蕴姝惊恐地意识到,她要用自己的命绑架自己,

  她真的这么爱视她性命如草芥的四皇子吗?连死亡也肯让他设计?

  值得吗?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