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锋利的异物, 时刻刺激着温暖柔软的腹部神经。

  江昱怀忍受着腹部巨痛不由压弯了腰,凝神攒眉,额头浮上一层汗珠, 喉头震动发出低哑嘶吼。

  “秦降, 你答应的话呢。”

  秦降蓦然被提醒神色略微一顿,然后不紧不慢按下装载机的停止按钮。

  已经下移大半的身体终于定住高度,在空中小幅度地摇摆晃动。

  江昱怀憋住的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紧绷的双肩微微下沉。

  秦降由上而下打量的目光逐渐浮现出诡异复杂的神色, 先前他还不大相信, 一个站在金字塔顶峰可以掌控一切的人,会心甘情愿为别人折腰。

  如今亲眼见证过江昱怀对祁余的在意, 哪怕付出生命依然坚定毫不迟疑, 那为爱不惜放弃一切的勇气正在对他的世界观造成巨大冲击。

  他始终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在当下弱肉强食的残酷环境,什么情爱皆是缥缈虚无。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谁更会掩藏自己。

  扒下伪装露出丑恶的真实面目,谁也不比谁更高贵!

  秦降自知已是退无可退, 在彻底被毁灭之前, 他想要把所恨之人统统拉下水。

  他想要欣赏对方纠结痛苦时的挣扎,而不是即便受伤, 依然高高在上的模样。

  江昱怀的一切,他都厌恶至极!

  秦降迫不及待想要撕下男人虚伪的表面, 眼神轻蔑忿忿的, 语气中微不可查地试图诱导。

  “江昱怀,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你们不过是协议结婚, 你根本不爱他。你和我是一类人, 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对付自己家人。你又何必装出一副家庭美满情深似海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江昱怀单手捂着腹部,面色已然变得苍白,他对秦降的任何出言挑衅都表现得无动于衷,因为眼下没有什么比救下爱人更让他关心的事。

  “你究竟如何才愿意放了他……”

  男人气息显得略微虚弱,没了先前森然巍峨的气势,然而,眼底翻滚的浓墨,似乎比方才更多了能摧毁一切的可怕力量。

  秦降下意识就要被力量裹挟,顺着对方的话做出回答,猛然回神后恼羞成怒,语气变得愈发狠毒:“你以为我在跟你谈条件吗?别做梦了,你们今天都会死在这儿!”

  他双手大力拍在栏杆上,身体压低前倾,情绪激动。

  江昱怀面不改色,沉吟片刻:“秦降,你冷静一点,我们死了你也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想一想你所爱的人,他们会愿意看见你这幅样子吗?”

  他全神贯注盯着秦降手上的细微动作,放慢脚步一步步试图向对方靠近。

  “所爱的人?”秦降如同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在这个世上,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如同被戳到内心深处的痛楚,他说着不由低下头,陷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像你这种家里注定的唯一继承人,是不会懂我们这些被无视抛弃的人的悲惨处境的!”

  在秦降的眼里,同样是秦家儿子,秦老爷子无论什么都会优先给他那个弟弟,就连公司都是秦牧不愿意要才轮到他的头上。

  他想要的一切只能靠自己努力争取,即便得到还有可能会被再次抢走。

  “你不懂那种每天提心吊胆,还要处处被人比下去的屈辱,而这一切,都来源于你们口中所谓最亲密的家人。朝夕相处的家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毫无关系的外人,无非都是自私地互相利用罢了!”

  秦降愤怒悲痛地诉说着多年以来积压的怨恨,双目中充斥着熊熊烈火,浑身被浓重的黑雾团团围住,没注意到几句话的工夫,一个人影已经悄然靠近他身旁。

  江昱怀趁着秦降失神的片刻,突然一个猛扑,将人推开操控台。

  秦降向后一个趔趄,又迅速站稳。

  二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秦降疯了一般,高举着手臂伸向操控台,想要夺回这场战役中能够操纵生命的主动权。

  江昱怀用身体死死挡在他面前,奋力拦截癫狂的恶魔。

  顿时,

  他感到腹部传来一阵猛烈到无法忍受的疼痛,眼前骤然一黑,等他回过神儿来低头发现,是秦降握住他腹部的刀柄,大臂带动手腕用力正在用力转动。

  鲜红的血液一时间如瀑一般涌出。

  江昱怀一时的松懈,让秦降抢到时机。

  秦降几近失去理智,一掌重重拍在装载机松爪的启动按钮。

  与此同时,悬在半空的身型一下坠入钢铁巨口,发出“砰”的一下撞击声。紧接着,从中传出钢铁齿轮碾过血肉,液滴飞溅和肉馅搅动的声响。

  恐怖和绝望立即抽干江昱怀浑身的血液,男人猛然睁大双眼,不顾身上的疼痛和衣裤流出的大片血液,冲向破碎机漏斗一般的入口边缘。

  此刻,被钢铁巨兽绞住的身体牵动着四肢,以狰狞的角度挥舞弹动几下,不过眨眼,就被拽进机器的齿轮消失不见,伴随着一阵骨头清脆断裂的声音。

  恍如隔世般,

  江昱怀怔怔望着空转的双轴,钝重的齿轮上还挂着暗红色的模糊肉块。

  在一瞬间,他看清由于下坠吹落头套显现出来的面容,并不属于他的爱人,然而炸裂的视觉冲击依旧在他模糊的意识中,留下深刻沉重的一笔。

  江昱怀克制着怒火,深呼吸稳住冲动情绪,下一秒,他目眦尽裂地回首瞪着不远处满面笑意的秦降。

  对方像是接到他宣战般的目光,迅速扑了上来,戏谑的语气冰冷刺骨。

  “祁余死了,让我来帮忙送江总一程。”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味儿,能激发出人类原始的兽性。

  二人奋力对抗陷入胶着。

  江昱怀得知祁余安全的消息,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他迎面死死掐住秦降的脖子,宣泄着他对对方的不满。

  秦降杀疯了似的红着双眼,一把握住江昱怀腹部的刀柄,丧心病狂地抽出,又压上全身力量重重捅了一刀。

  江昱怀咬牙坚持着,扛不住腹部的血窟窿不断向外涌出热流,失血带来的一阵阵眩晕,让他在对峙中逐渐趋于弱势,逐渐脱力的手臂开始颤抖麻木,慢慢的,他被秦降按在破碎机的边缘。

  耳畔传来机械巨大的噪音是来自地狱的死亡呼唤。

  面对死亡,

  他无所畏惧。

  然而男人迟迟不肯放弃的理由是他对这个世界还有所留恋。

  清澈的眸光,如骄阳般灿烂的笑容,还有那颗纯粹善良的心,都来自于一个名为祁余的青年。

  他费劲千辛万苦才终于和对方一步步走到现在,眼看就快修成正果,却再没有机会去接他回家。

  眼看身体和意识就快支撑不住,江昱怀眼底不禁涌上一股酸楚,他多想再最后看一眼他所爱之人,再亲耳听到对方满怀爱意地叫出自己的名字。

  一刹那,

  远处传来他梦寐以求的一声呼唤。

  “昱怀——”

  仿佛上天听到他内心最后的渴求,在带走他之前,满足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心愿。

  江昱怀不敢置信地循声望去,就看到内心担忧了许久的人,正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清晰听到自己微弱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

  两分钟前,

  祁余焦急地冲下车,来不及等老秦熄火,就一头奔向全工厂唯一发出机械运转声响的方向。

  迈进厂房大门,他看到远处秦降死死按住江昱怀,男人背靠着巨大的设备边缘,血红的衬衣上插着一个刀柄。

  江昱怀的伤势让祁余心底爆发出无限勇气,对潜在的危险视而不见,心里仅存一个念头,就是去拯救帮助男人。

  秦降察觉来人身份,陡然一怔。

  唯一知道他这次行动的人已经被绞成肉酱,不可能有人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在他走神儿的瞬间,江昱怀使出浑身全部力气,霍然踹在秦降腹部。

  秦降向后摔坐在地上,心念电转琢磨着对策,祁余的到来必然伴随着消息的泄露,马上会有其他人来阻挠他的计划。

  几乎是抓紧最后的机会,他恶狠狠地盯着江昱怀一个突击猛扑,却不料被对方闪身躲过。

  脚下踩中湿滑的血迹,秦降骤然失去重心。

  厂房上空响起一道绵延刺耳的痛苦哀嚎。

  意识到正发生着什么,祁余慌乱地望着操控台不知所措,密密麻麻的按钮没有标注,按错或者晚按都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严重后果。

  正当他颤抖着手想要试一试运气,忽然,视野里伸出一只血红的手掌,大力按在最靠远端的红色按钮上。

  “好了,没事了。”

  江昱怀虚弱地道,手臂再无力撑在操作台边缘,身体靠着栏杆慢慢向下滑去。

  祁余闻言转过头,看到男人额头布满汗水,惨白的嘴唇微张喘着粗气,望向自己的眼神却满是温柔略带着一丝笑意。

  祁余不争气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颤抖着唇瓣,低头看向男人不断向外渗血的腹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嗓子,哽咽的声音就要抑制不住。

  但是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留给他哭。

  祁余几下脱下自己的上衣,用力按在男人血流不止的腹部。对方愈发虚弱的半阖双眼,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能最后再看见你一眼,我已经知足了……”

  男人如同生死诀别的话语,深深刺痛了祁余的心,多时以来的担忧恐惧化为愤怒爆发出来:“说什么最后,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随着血液流失的还有身体的温度,祁余从侧面紧紧搂着江昱怀,支撑着对方的身体,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吧嗒吧嗒落在男人肩膀。

  “你要是不在了,江氏那么多项目要怎么开展,还有你答应要和我哥的合作,你爸还躺在医院,你要我以后怎么面对他……”

  江昱怀听着头顶抽抽嗒嗒的一长串,声音越来越哽咽,不禁无奈轻笑:“说一句你离不开我,就那么难么。”

  祁余闻言一顿,搂住男人的手臂不断用力,头慢慢埋进男人肩窝,不一会儿,低声悲伤地道:“我不要你走……”

  江昱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放松身体靠在祁余的怀中。

  男人滑落的手臂让祁余心里“咯噔”一声,双肩止不住剧烈颤抖。

  此时,两辆警车也赶到现场,留下部分人对现场进行勘查,其余几人火速抬着伤者转移,一路警车开道,直奔距离工厂最近的公立医院。

  江昱怀由于大量失血,途中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一进医院就被推送到手术室接受急救。

  被送进隔壁的是彻底丧失一整条手臂的秦降,紧贴着腋下缠绕的是秦牧的上衣袖子。

  在江昱怀按下设备停止键后,秦降的手臂已经被吞没到手肘,身处倒立用力抬高的头距离齿轮不足十公分。

  被卷进一半的骨肉被齿轮死死绞住,根本动弹不得。

  拆开大型机械所花费的等待时间,几乎能把他身体里的血液控干,最快速能救出他的办法,就是让齿轮反方向转动,同时固定住秦降,把人一点点儿拖拽出来。

  破碎不堪的手臂重新再一次经历折磨,能把人疼晕过去。

  秦降忍受着痛苦,依旧无法从内心低头接受来自弟弟的救助。

  然而秦牧的动作强硬不容拒绝,全然无视秦降的谩骂挣扎,崩溃的骂声持续了好久,直到医院。

  看到医生推着担架冲到自己身边,带来生的希望。

  秦降终于支撑不住,眼角流下热泪。

  那一刻,

  他才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都盼着他死。

  自己恨了将近一辈子的弟弟急匆匆地赶来,是专门为了来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