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焉。

  没法集中精神。

  黎星川单手撑着下巴,人坐在教室中,思想却飘向远方。

  餐厅和客厅打通,他坐着的位置正对客厅,能够一眼看见沙发和玄关。

  黎星川吃早餐的时候没有碰过手机,注意力一直挂在周边,印象里,季望澄只是在鱼缸边上瞥了一眼,甚至没有触碰过鱼缸壁。

  鱼缸有深度,架在半人高的柜台上,网兜收在柜子里,柜子转轴噪音不小,“吱呀”的一声,而他没听见任何细碎噪音;

  不借助任何工具徒手捞底砂,十分困难,假如这么做了,也一定会闹出足以吸引他目光的动静。

  难道鱼鳞会变色?变成透明的?

  难道那不是鱼鳞片,是某种易溶于水的絮状沉淀?

  黎星川找了许多理由,希望能像以前一样,以一种科学合理的方式说服自己。

  世界上固然存在许多未解之谜,看起来玄之又玄,但他坚信这是因为科学发展水平还不够高,认知相当有限,等过个几十年上百年,这些被现代人视作“闹鬼”、“神明显灵”的东西,都会拥有合理合规的解释。

  他绞尽脑汁琢磨借口的样子像个追星的过激脑残粉,无论怎样都想至季望澄于不败之地,小季闹事那是年纪轻轻不懂事莫欺少年穷,莫欺少年穷后边跟着莫欺中年穷,自然而然的还有莫欺老年穷,最后死者为大。

  可当一个脑残粉意识到自己疑似脑残的时候,他的智力水平就会和海平面一样缓缓上升,而季望澄身上的疑点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

  “那么。”黎星川想,“小季应该有一些远超常人的能力,并不止于‘力量’、‘速度’这种常规的表现形式,可能更加特别。……这些能力是由于基因变异产生的。”

  他又记起另一件事。季望澄家的阳光花房,就在几个月前,他和小季一起去容城过寒假,外婆养的花也一朵朵灰败枯萎了,后来是他去花鸟市场买了营养液,才把花朵们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

  “容城冬天那么冷,花熬不住也是理所当然吧。”黎星川否定了令人不安的猜想,“他藏起鱼鳞,很可能是怕我发现猫腻。这一行为不能证明他身上携带所谓的天灾病毒。”

  他默念几遍,努力说服自己。

  黎星川认真思考的时候,表情总是很严肃,于是严肃了整整两节课。

  季望澄频频转头,不忍心打扰他思考。

  近两个小时没有交流,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

  季望澄回想了一遍自己毁尸灭迹的过程,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行径有多么可疑。

  凭他对闪闪的了解,如果对方发现了黑色鳞片,一定会惊呼出声,让他过来看,一起分析这是什么,不可能若无其事地保持沉默。……他知道,但他无法不心虚。

  因为他确实瞒了闪闪不少事,每一件能扣分;最严重的那件,可能会直接使他们绝交。

  像是受人操控的提线木偶,四肢心脏拴着细绳。

  绳子的另一头系在黎星川的手指上,线绳轻颤,牵一发动全身。

  “铃铃铃——”

  铃声刺破安静的教室空气。

  下课了。

  黎星川率先开口,问:“你下午有没有事?”

  季望澄飞快作答:“没有。”

  “我晚上有部门例会,不过我们先回去吧。”他说,“把小鱼处理一下。”

  季望澄:“哦。”

  于是他们折返。

  “哈哈”依然翻着肚皮飘在水面上,全身心地演绎什么叫做死不瞑目。

  底砂干干净净,没有多出新的鳞片。

  黎星川用网兜把“哈哈”捞出来,用手帕包好,提议:“我们把它埋在河边吧。”

  季望澄自然没意见:“好。”

  从家出发,往南走是一片蓊郁的小树林,穿过绿意盎然的林间,有一条小河。

  也许是昨夜下过雨的缘故,河边泥土格外湿润,踩下去拖泥带水,短短的青草茬杂驳在土地上。

  黎星川不懂风水也不信风水,找到一处近河的树荫,准备挖个坑把小鱼埋了。有水有树,远处依稀见山,一条鱼竟能享受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态陵园,想必它也倍感开心。

  他蹲下.身,看到自己鞋边沾了一圈灰扑扑的泥,土地太潮,这也难免。

  刚铲下第一抔土,黎星川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季望澄的……鞋底。

  那天,他看到了季望澄短靴的鞋底,沾了泥土和枯草屑。他记得很清楚,泥土还是湿润的。

  他问对方“刚刚出门了吗?”,季望澄说没有。

  哗啦,哗啦。

  河水潺潺。

  黎星川茫然地望向他。

  季望澄目光投向别墅的方向,表情稍显凝重,仿佛预见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

  -

  “报告,庆林区朝阳街道有人收到匿名毒药,经查证……”

  “报告,临江区秋叶大街三号路口,疑似出现嫌疑人‘毒箭’……”

  “报告……”

  超能分基地,楼道里的组织成员,无一不匆忙奔走。

  现在是下午一点半,玉城大部分居民刚吃过午饭,上班族和学校里的小年轻们昏昏欲睡,户外的人们沐浴暖和的春光,这似乎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季午后。

  公安、武警、医疗、消防、特别安全系统……无一不高效运转,勉力维持着展示给普通人看的和平。

  单白嘬了口可乐:“嗝。”

  同事们忙得像陀螺,他坐在办公室盯监控,有点不好意思。

  玉城到处起火,原本由七人组成的天灾观察小队,现在缩编至两人。

  季望澄不想搞事,那么他自己就能解决一切有可能的麻烦;季望澄想搞事,那么七个人和两个人的用处相差不大,反正横竖是个死,留一个给中心通风报信就行。

  单白今天和洪轩一队,一人分别面对两个屏幕的监控。

  按照一般剧本,他们应该无所事事到晚上九点,然后交班,去忙另外的事情。

  意外就发生在这一刻。

  季望澄的家门口,出现了一个略显古怪的人。

  “洪轩!”单白喊了一声,招呼道,“你过来看看,这人好像有点问题啊。”

  那人看起来年纪轻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刘海长到能盖住一只眼睛,走路姿势吊儿郎当,仿佛下一秒就会摇着花手飞走。

  洪轩脚蹬地面,椅子滚轮划过来。

  他盯着高清画面半晌,突然脱口而出一句国骂:“卧槽!”

  单白:“你认得不?‘深渊’的?”

  “没,不是深渊,单打独斗的,脑袋有坑的疯子一个。”洪轩语速飞快,起身,捞起椅子上外套,“走!之前在五宝区闹事的‘蛇果’听说过没有?这是个一等功啊!”

  -

  河边。

  水流声如同靡靡细雨,连绵不断地淋湿沉默。

  两人同时开口。

  黎星川:“哎,你是不是……”

  季望澄:“我有点事先……”

  黎星川:“……”

  季望澄:“……”

  黎星川:“你先说。”

  季望澄:“我回去一趟。”

  黎星川:“为什么?”

  季望澄思索半秒,给出一个理由:“忘记带铲子了。”

  确实只带了一把。

  “没关系。”黎星川说,“也不需要挖多深的坑,你在旁边看着就好了。”

  季望澄抿了抿唇,碎发耷到眉骨上,阳光印出一点阴影。

  他还想找理由,却听黎星川放软声音:“陪我待一会吧。”

  季望澄没办法了。

  只能站在原地,坐立不安。

  黎星川察觉到他不太对劲,三下五除二地刨好坑把小鱼埋了,小土包凸起来一点,用铲子压实。

  “回去吧。”他说。

  说着,他去牵季望澄的手。

  当两人皮肤相贴的那一刻,刚延伸出去的影子们,像碎裂的黑色泡泡,“啪”一下炸没影了。

  季望澄:“……”

  他看了眼交握的手,舍不得分开。

  季望澄想了想,提议:“我们去超市——”

  黎星川若无其事地驳回:“等会去吧,我鞋脏了,换双鞋再去。”

  在找借口的功力上,两人差了足足十年,黎星川不再让着他,季望澄无可奈何。

  他们往回走。

  季望澄故意拖慢脚步,然而,他越是拖延,黎星川越觉得有鬼,几乎是半拉半拽的拖着他走。

  道路有限,转了个弯,只剩下最后三十米小路。

  小路两侧夹着墙壁,视野有限。

  恍惚间,黎星川眼前划过一道影子。

  “砰!”闷钝的声音,像是重物落地——这一声砸在了他的神经上。

  季望澄:“闪……”

  黎星川:“我去看看。”

  黎星川脚步轻盈,飞快地穿过剩下一小段路,人到路口时,他有点愣。

  左边是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单白,右边是一个……

  不认识的非主流。

  非主流蓄着古早的长发,眼睛下一轮乌青,像是天然的眼线。

  黎星川又转回去:“……单白?”

  这瞬间,单白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他身上疼得要死,但不敢表现出来分毫,只能笑嘻嘻道:“哈哈、巧了吗这不是……”

  之前上级叮嘱过几次“黎星川可能发现周围有组织成员”,他也做了相关的计划,以面对有可能发生的盘问,确保剧情按照邪.教和反邪.教之战向前推进……但这也太突然了吧!谁能反应得过来?

  季望澄后一步出现,和黎星川并肩,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出闹剧。

  单白心中大震。

  “天灾”向来是最怕被发现身份的,今天怎么不动手?

  难道他有别的计划?现在又是怎么个情况?

  “哦?”蛇果看向黎星川,咋舌,发出“啧”的一声,“你和他是一伙的?”

  单白刚想开口,先看了眼季望澄的表情,没敢轻举妄动。

  他也确实不敢动,肋骨应该断了一两根,呼吸都疼。

  蛇果涂着黑色的指甲油。

  他漫不经心地朝黎星川勾了勾手指,神色逐渐转为意外:“……你怎么回事?”

  黎星川无视了他,走向单白,伸手:“还站的起来吗?”

  单白:“……嗯……”

  黎星川:“他揍你了?”

  单白倍感丢人:“啊、对。”

  黎星川:“为什么?”

  “我……”单白支支吾吾造谣,“他……他想抢我手机,我不给。”

  蛇果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啊……”

  “这样呢?”他伸出双手,食指的指腹贴在一起,“……这样也不行?!”

  黎星川终于看向他,抬眼,问:“你抢劫的?”

  “那就尝尝这个!”蛇果已经进入疯疯癫癫的状态,忽然蹲下,双手拍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前来支援的几人赶到路口,躲在墙角处,看着这荒谬的对峙一幕。

  洪轩神情尤为复杂,他刚刚差点被揍成脑瘫。

  几人都是见识过黎星川能力的队员,心中亮起同一个念头:“闪神,收拾他!”

  “哈哈!哈哈哈……”

  蛇果疯狂的笑声,在黎星川看神经病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阳光铺在水泥地面上,金灿灿的温和,叶片被风卷走。

  什么都没发生。

  蛇果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呐呐道:“等一下……你居然……难道你……”

  黎星川走向他。

  照着他的左脸,挥手就是一拳——

  “砰!”

  闹够了没有!

  躲在角落的几人无声呐喊;“好!打的好!闪神不愧是你啊!”……差点激动到露馅。

  他没收力,蛇果硬生生受下这一拳,踉跄着差点摔倒。

  对方单手捂住被打的地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目光怨毒:“你这个……”

  “光天化日抢劫?”黎星川匪夷所思地瞪回去,“真不要脸。”

  -

  不久后,警察来了,接手后续的处理。

  单白伤的不重,至少装给黎星川看的样子就像没事人一样,而蛇果则被押上警车。

  车消失在路口,渐渐开远了。

  黎星川注视着警车离去,心情却难以平复。

  他摊开双手,掌心线条绵长深刻,外婆说,他的生命线恨长,这代表会活很久。

  无论怎么样,这是一双普通男生的手掌。

  身边奇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神经病像是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一开始觉得好玩、有趣,他甚至有心情欣赏这些奇妙的迷惑行为,但时间一久,一次次的古怪经历都成为某种猜测的佐证,他不敢深想。

  怀疑是危险的行为,一旦开了头,后续是无休无止的……猜忌。

  猜别人,也猜自己。

  “季望澄。”黎星川说,“我们聊聊吧。”

  季望澄察觉到不妙,应了声:“……嗯。”

  谈心的地点选在餐桌。

  隔绝了外界的吵闹,室内凝固的安静,让人有种窒息的错觉。

  越是沉默,越是等待,心虚的人就越就心烦意乱。

  半晌,黎星川开门见山:“我看到鱼缸底下的东西,也发现它突然消失了。”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季望澄恪守着他的承诺,并未说谎,仅是移开视线,不与他对视。

  下颌到锁骨,连成一道不安的线条,紧紧地绷着。

  黎星川:“确定不主动交代吗?”

  季望澄:“……对不起。”

  他好像只会说对不起。

  可除了这三个字,他实在没有别的真话了。

  “好吧。”黎星川失去耐心,对他伸手,“手机能给我看吗?”

  季望澄点头,手机递过去。

  没有密码,直接解锁。

  黎星川翻了半天,没找到任何具有价值的东西。想来也是,对方能这么主动配合查手机,说明里面没有不能给他看的信息。

  他不死心,点开季望澄的微信。

  [置顶]【闪闪】

  其他的,乱七八糟的群消息,还有一些同学之间礼貌且塑料的问话,都没怎么回。

  他是唯一一个有备注的人,其他人都是原始名,不知道季望澄是怎么分清的,也可能完全分不清,一招糊弄打遍天下。

  置顶的对话框颜色深一点,仅那么一条,孤零零而鲜明地挂在最上面。

  黎星川莫名有点心软。

  他退出微信,微信被系统软件自动收纳在【通讯工具】这一栏里,旁边是一只挤眉弄眼的小企鹅。

  黎星川记得很清楚,一连许久,季望澄的企鹅好友只有他一个人。

  他当时还奇怪对方为什么不加高中同学,催促对方赶紧去再加个人;次年再看的时候,列表里果然多了一个好友,也只多了一个。

  “对了。”黎星川问,“你的另一个企鹅好友是谁?”

  季望澄:“……”

  是一个研究员,记不清名字。

  黎星川的眼睛紧紧缩着他,一时间,“高中同学”这样的标准答案完全想不出来,季望澄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胡说:“家人。”

  黎星川没想到这个答案:“……啊?是谁啊?”

  季望澄大脑飞速转动:“弟弟。”

  黎星川惊呼:“你……你有亲弟弟?”

  见他的注意力成功被新鲜的话题吸引,季望澄忙不迭点头,把自己仅知的消息全部倒出来。

  “嗯。”他说,“比我晚4年出生。叫季……嗯……”

  季父季母的婚姻没有爱,全靠利益维系,生孩子像是开小号练级。季母无法忍受为不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没有真正怀过孕,去国外砸钱,靠科技手段产子。

  父母子女彼此之间的情缘关系,比一张纸还要薄。

  黎星川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种事,略感震惊,听得专心致志。

  季望澄从前不愿意提,是因为他觉得……丢脸。

  世界上那么多人,像是量产的超市货物,规规矩矩地待在货架上。他是一件因质量有瑕疵而打折出售的商品,放在单独的架子上,特价标签贴在脚底,只要他不提,没人看见。

  如果闪闪发现了那条不一样的标签,他就会被抛弃了。带着这样微妙的惶恐,每次谈及家庭问题,他都选择避而不谈。

  这次主动坦白,是意外。

  比起“天灾”身份的暴露,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季望澄仍然有点忐忑。

  说完之后,他抓着黎星川的手指,背后几乎沁出一点冷汗。

  大约过了几秒钟,这几秒在钟表里规规矩矩地走完该有的刻度,季望澄却觉得格外难捱漫长。

  黎星川回握住他的手,十指亲密地穿插,掌心贴合。不太会说肉麻的话,安抚地开口:“好了,不要想他们了,以后会很好的。”

  季望澄警觉地发问:“你会因为这个讨厌我吗?”

  “想什么呢。”黎星川笑了,“这有什么?为什么能和‘讨厌’扯上关系?”

  季望澄:“真的?”

  黎星川:“真的,真的。”

  他语气很轻松,心口却沉甸甸的。

  随着对方的叙述,黎星川确定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猜测,这不是个好迹象,他一直希望是自己想多了,而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也落地生根。

  很显然的。黎星川想,分别的这十年,小季并没有正常上学。

  ——那他……都在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