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自己是天选之子、周边所有人都有特殊身份后,黎星川不再是从前那个好糊弄的傻瓜男大了。

  他琢磨起季望澄此番举动的深意,越琢磨越觉得……

  “难道,楚门就是我自己?”他心想,“所有人都在骗我?”

  非要比对,他的情况其实比楚门好许多,楚门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发现自个被骗了整整三十年,从前的人生活得虚无,亲友妻子全是演员,五千台摄像机24小时全方位无死角地拍摄,将他的生活转播给全世界取乐……连亲情、友情、爱情都是假的,还能有比这更惨的人吗?

  黎星川得到一丝对比产生的欣慰。

  邪.教带给人的精神伤害,他看在眼里,“末世”的记忆也十分真实,身边人的欺瞒,是出于某种严格的保密条例……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相当折磨。

  这种勾起探索欲之后,又掖着藏着不给人知道真相的感觉,抓心挠肺。

  当然,更让人难受的是,神秘组织似乎并不准备吸纳他——这令黎星川格外愤愤不平,他可是被选中的时间旅行者,脱离寻常世界观的束缚,他们居然不带上他一起战斗?

  “难道。”他又想,“他们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黎星川顿时原谅了以小姨为代表的谜语人。

  毕竟他从“穿梭时空”开始,已经从三维生物一举升级为四维生物,和普通人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维度壁了。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穿越的事情告诉别人?

  会不会被抓去研究?关在研究所里每天打针?

  黎星川翻来覆去地纠结,他表情每发生一点微变化,季望澄就会跟着胆战心惊一分钟——在他看来,放这部电影本身是一种暗示,闪闪大概率发现了一部分真相,用放电影的手段警告他。

  季望澄认真考虑自首的可能性,但这一想法终归只能走个过场。

  因为约了罗颂去吃西门的东北烧烤,黎星川特意没吃晚饭,留着胃口到夜里大快朵颐。

  九点半,他招呼季望澄出门。

  季望澄问:“我也要去吗?”

  黎星川:“当然。”

  季望澄:“我很闷。”

  黎星川:“不要紧,他知道我们关系。快点换衣服,走了。”

  季望澄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换好外套,和他一起出门。

  四月的晚上,带着点凉意的和煦,穿过一小段居民区的路,大路的路灯和车灯将黑夜割裂,视野陡然变得明亮。他们牵着手,所以走得很慢。

  黎星川从前在公园偶遇过陪孩子玩跳台阶的父母,一家人其乐融融,路过时甚至不忍多看,生怕多瞧一眼会破坏他们的幸福。

  有很多个瞬间,羡慕别人,不为钱也不为成功。但他现在不觉得羡慕了。

  学校西门美食街,来来往往很多人,外国留学生喜欢这个点组团出门活动,仅是路过就能闻到他们身上鲜明的香水味。

  罗颂比两人到的早一些,占了烧烤店最里面的一张桌子。

  “出双入对啊。”罗颂阴阳怪气,“我快饿死了,你们还在那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呢。”

  黎星川:“拉倒,你点了没?”

  罗颂:“点了不多,你再拿些。”

  黎星川又去冷柜拿了串,再叫一份炒方便面,拉开凳子坐下。

  他和季望澄坐一边,对面的罗颂就显得更加孤零零了。

  “不是让你把小满叫上吗,人呢?”他问。

  罗颂:“她今天不太舒服,回去休息了。”

  黎星川:“哦,这样。”

  黎星川十分理解,早听说过女生的特殊日子要忌口,身体不好的,冰的不能吃,辣的也不能吃。于是他直接切入话题中心:“你们怎么复合的啊?”

  罗颂:“就是我道歉了,她原谅我了呗。”

  黎星川:“那她真的微信是哪个啊,你推一下我。”

  罗颂点点头,几秒后,伴随着手机的“哔”的一声,一位推荐联系人从罗颂的聊天窗口弹出来。

  黎星川刚拉开汽水环,还没喝,傻眼了。

  罗颂推的人就是小满本尊,在他联系人列表里。

  黎星川缓缓放下易拉罐。

  “你们什么时候复合的?”他问。

  罗颂:“就前几天。”

  黎星川:“今天吵过架吗?”

  罗颂:“你查户口的啊!”他说,“没有。”

  黎星川默不作声地打开小满的界面,把上午的聊天记录给他看。

  罗颂一看,愣住了,点开小满的头像,反复比对微信号,确认是同一个人后,皱起眉头。

  “她怎么能污蔑我?”他十分不满,“明明都和好了,还跟你说这种话,她有病吧?”

  “不行,我必须问问她。”

  黎星川趁机坐到他边上的空凳子,看他准备怎么问。

  只见罗颂点开小满的聊天框,噼里啪啦地打字。

  他打什么字,黎星川没留意,他的注意力全在红色感叹号上。

  【罗颂】:行吧,那你好好休息[!]

  【罗颂】:我去找闪哥吃饭了[!]

  【罗颂】:到烧烤店了,闪哥今天请客,也可能是他发小请客,总之我得吃够本[!]

  在黎星川怔愣的瞬间,罗颂已经把一行撕心裂肺的质问编辑完毕,发给联系人【小满】。

  【罗颂】:[心碎]你怎么跟别人说我有找了别的女朋友[难过]我没有啊,你是不是怀疑我了[!]

  [小满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

  几秒后,罗颂转过头,收起手机,拍了拍他的肩膀:“害,小满说跟你开玩笑呢,她也真是。”

  黎星川:“……”

  黎星川:“???”

  他被这一出行为艺术惊呆了,手背贴了下罗颂的额头:“你没事吧?啊?”

  罗颂:“没事就吃溜溜梅?”

  黎星川:“你疯了吧,人都把你删了,你怎么跟她聊天的?”

  罗颂瞪大眼睛,再度亮起屏幕,怼到黎星川眼前:“你才疯了,这不是她回了我吗?你看啊?”

  黎星川反复确认,几秒后,他得出一个结论:罗颂和他之间必然有一个瞎子。

  于是,他接过罗颂的手机,给季望澄展示:“你怎么看?”

  季望澄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再盯着他,点点头。

  “和你一样。”他说。

  黎星川:“看,小季都这么说了。”

  罗颂:“他是你对象,他肯定帮你啊。你们联手捉弄我呢?咋的,异性恋惹你俩了?”

  黎星川意识到什么:“不是,罗宋汤,颂哥,你是真觉得小满和你复合了、刚在和你聊天吗?”

  “不然呢?”罗颂语气变得生硬,“聊天记录不都给你看了吗?你们联合一起涮我呢?”

  对方的表情很不好看,仿佛下一秒就要撕破脸皮骂人,黎星川认识他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因为这种小事恼火。

  他心里当即产生判断:罗颂可能因为失恋悲伤过度出现幻觉了。

  “和你开个玩笑,别急眼嘛。”黎星川选择战术打圆场,捞起一串牛板筋递过去,“来,颂哥,您的最爱,消消气。”

  罗颂高贵冷艳地哼了一声,顺着台阶下了。

  两人面色如常地和他侃大山,黎星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拿不准主意。

  他是真的愁,季望澄的心理问题还没彻底解决,兄弟这边突然精神失常了,看起来还挺严重。

  他们聊天的时候,季望澄挂在桌边当壁花,脚底的黑影分裂了一团影气泡出去。

  气泡围着黎星川的脚边转圈圈,仿佛摇着不存在的尾巴,汪汪呜呜地想要引人注意。

  可它们碰上黎星川,注定是一场飞蛾扑火般的盲目行为,沾到一点就会消失,一滩足球大小的影子,很快变得只有两枚乒乓球大小。

  剩下的影子们终于想起自己的任务,像挣脱地心引力一样,艰难而决绝地从黎星川身边离开,飞速冲向罗颂的背包。

  罗颂的运动挎包只有一道拉链,里面没暗袋,所有杂物零落地挤在一起。

  影子们快速穿梭,从里面揪出一只黑色方盒。

  它们举起方盒,黏着椅腿和地板,一路猫猫祟祟地离开,回归本体。

  ……路上,出了点小意外。

  “我就说吧!”黎星川轻拍了下桌子,兴致高昂,“射手还得是……”

  随着上肢姿势的变化,他的腿往外伸了点。

  脚尖踢到硬物。

  以影子们的速度,自然是躲得开的,但黎星川一接近,它们就原地变身一群只会吵着嚷着喊“闪闪”的傻瓜赛博知了,帆布鞋靠过来,完全不知道躲避,反而幸福而安详地躺下。

  等黎星川的鞋子踢上“潘多拉”时,已经来不及了。

  影子们慌乱地躲回季望澄身后,像玩躲猫猫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好像有东西?”黎星川弯腰。

  罗颂也跟着弯腰低头。

  黎星川看清盒子的模样,一时间,喉咙像是被人掐住,难以呼吸。

  这是……

  他震惊愣神的间隙,罗颂伸手把方盒捡起来,特意抽了张餐巾纸,把它沾上的灰擦干净,仔仔细细,连盒盖下的边缘都照顾到了——他对自己都没那么细致。

  “这是我的幸运物。”罗颂对他说,“不知道怎么掉地上了。”

  黎星川默然。

  半晌,他扯了下嘴角:“……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罗颂:“说来也是缘分,自动贩卖机买水,买一赠一,掉出来的。”

  黎星川:“什么时候啊?”

  罗颂:“上周。”

  黎星川艰难地笑了下。

  他看着罗颂神神叨叨地对盒子道歉,双手捧着它,把它放回包里,再小心地拉上拉链,把包挂起来……黎星川心中五味杂陈。

  灾难不发生在身边,针没扎到自己身上,常常是没办法察觉到那种切实的痛楚的。关于末日的梦再真实,也没有这几秒钟带给他的震撼来得剧烈。

  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些人给罗颂洗脑,仅仅一周的功夫,他产生幻觉,且变得易怒。

  黎星川整张脸冷下来。

  季望澄伸手,勾上他的小指,两根手指亲密地扣在一起,像是交颈天鹅。

  对方凑过来,声音很轻,语调平稳有力:“别担心。”

  热气喷洒在耳廓,黎星川触电般躲开,反手搓了搓蒸熟的耳垂。

  还没等他说话,罗颂先一步怪叫起来:“注意点影响行不行,我是来吃烧烤的,别给我瞎喂别的东西!”

  黎星川反击:“烧烤还堵不上你的嘴?”

  罗颂:“我吃、我吃,我吃行了吧!”

  两人聊了几分钟,除去涉及小满的问题,罗颂表现得很正常。

  黎星川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哥们接触邪.教不久,荼毒不深,应该有救;但仅仅一个礼拜,他就能产生这种严重的幻觉,时间一长,效果想都不敢想。

  怕是会和黎淑惠一样,直接变成情绪过激的疯子。

  他垂着眼睛,胃口全无。

  季望澄又一次悄悄靠近,这回没有咬耳朵,脸颊之间隔了一点窄窄的距离。

  “在想什么?”他问。

  黎星川叹气:“唉。”

  季望澄:“不要紧,别想太多。”

  黎星川:“不单是这个,我在想更远的问题。”

  季望澄:“什么?”

  黎星川语气认真:“怎么样才能弄死那个‘天灾’?他真该死啊。”

  季望澄;“……”

  季望澄默不作声地放下筷子,垂首敛目,像是罚站一样,不敢吱声。

  黎星川确实在幻想打败“天灾”的方案。

  在他的认知里,“天灾”和“深渊”隶属一个体系,“深渊”是“天灾”座下走狗,一群丧心病狂的反社会小喽啰,听从“天灾”的命令,到处为非作歹,用邪.教侵蚀普通人。

  而他闪光超人不斩无名之辈,出手必然对标那可恶的灾难头目。

  但他想象不出“天灾”的样子,光知道对方似乎研制出了一种病毒,能够使动植物异化,让它们变成形貌丑陋、生命力极强、富有攻击力的个体。

  记忆里会追着人跑的藤蔓,河里几百斤重、体型如龙的恶臭巨鲶,都是被污染的异化种。

  算了,先想眼下的问题。

  罗颂这边要怎么处理呢?报警?还是联系小姨?他会不会要休学半学期?……

  “来咯。”老板娘端着一大锅烤鱼走过来,“同学,碟子收一下。”

  黎星川思路中断,把一盘烧烤碟归到最左侧,给烤鱼锅腾位置。

  季望澄就坐在他左手边,随着这一动作,他看到对方干净如新、没沾上一滴油的碟子,边上烤串签,也只有三四串,像是没吃似的。

  “胃口不好吗?”黎星川问,“不喜欢吃?”

  季望澄否认:“没有。”

  黎星川:“那怎么不吃?”

  季望澄谨慎回答:“我一直吃得少。”

  少食是一种美德,代表很省钱,是优点。

  季望澄看向黎星川,希望他注意到自己这一突出的优异表现——然后表格上可以加分,他们就能再早一点结婚了。

  然而,黎星川完全没有夸他的意思,倒觉得好笑:“和兄弟吃饭,你还有包袱了?吃啊。”

  接着,反手给他夹了一块鱼肉。

  季望澄:“……”

  黎星川收回视线,卷起袖口,准备给自己夹鱼肉。

  他坐的位置,正好对着鱼头。

  鱼头的外表,细看实在有点磕碜,一点白白的眼球辍在凹陷的眼眶中,顶光一照,散发着诡异的光。

  黎星川想到什么,霎时停筷。

  ……噜噜。

  很多年前,那条叫噜噜的迷你小鱼,生命到期,死掉了。

  它死掉之后,他却并没有见到它的躯体,季望澄用毛巾包着一条黑鱼大小的诡异深海鱼,颇为遗憾地告诉他,噜噜死了。

  他当时什么都没想,只觉得恶心。

  那难道是……变异的噜噜吗?

  黎星川骤然转头,迎上季望澄平静无波的眼睛。

  在对方平和而无害的目光中,他莫名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