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319章 小寒

  徐阆拂去飞雪, 风声呜咽,在他袖袍间纠缠,飞雪如鹅毛, 纷纷扬扬, 落枕山河。

  大多时候,昆仑在他的记忆中总是寒冷的,远远望去,银装素裹, 若是身处其中, 便可见大雪纷飞, 朔风凌冽,令他想起人间的极北之地,也是这般,常年严寒, 冰雪难融。

  他的视线逐渐被白色覆盖, 像是蒙上一层白绸,只能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不断前行。

  额角有种刺痛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 耳道像是被棉花堵住了,连肆虐的风声也听得不真切,邪气在身后穷追猛赶, 徐阆近乎麻木地向前跑着, 跑着, 脑海中只剩下梁昆吾应允了贪狼星君提出的要求,取出烛石的那一幕:形似鹅蛋的烛石,已经失去了火焰的流纹。

  属于玄圃堂的烛石连接着白玄的命脉,灵气散尽, 神格陨落,烛石的光芒便会消散。

  若不是梁昆吾亲口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可供贪狼星君追查了;若不是徐阆清晰地看见了那块烛石上所雕刻的月相,还有狐狸的纹路;若不是梁昆吾轻轻地叹息,对他说,风雪是会骗人的……徐阆恐怕不会相信眼前如此惨烈的景象并非他的梦魇。

  徐阆一路风雨兼程,翻山越岭,好不容易回到了昆仑,是为了那些难解的疑惑。

  他不明白,当初分明是白玄硬生生要将他留下来,让他顶替阆风仙君的职位,后来却又变了卦,不留半分情面,要将他赶走,临走前,也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于是徐阆猜测,这大概就是一刀两断的意思吧,可当他回到昆仑才发现,白玄始终没有取走他的印记。

  倘若不亲口问出来,倘若不亲耳听到答案,他后半生都会深陷于无法排遣的苦闷中。

  结果,徐阆跨越千难万险,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得到答案,梁昆吾却告诉他,他来迟了,白玄已经陨落了。徐阆原本也有想问梁昆吾的话,例如他为何要将昆仑的钥匙给自己,满腔的郁结,统统被堵了回去,唇瓣张张合合,喉咙干涩,只能问出一句话来。

  “白玄……他在哪里?”

  梁昆吾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为何要回到昆仑?”

  因为那些难解的疑惑;因为他身处人间却觉得格格不入;因为他望见日光的时候想起武筝;因为他望见明月的时候想起柳南辞;因为他望见兵器时会暗自揣测梁昆吾是不是还在昆仑宫中锻器;因为每至骤雨,每至南屏寺的钟声与他隔岸相望,他就会想起白玄。

  闻言,徐阆却只能凝视着梁昆吾,嘴唇动了动,终究吐不出一个音节来。

  昆仑仙君见他这副模样,也知道他答不出来了,于是,很宽容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徐阆,去玄圃堂吧。”梁昆吾如此说道,“你想要的答案,白玄都留在那里了。”

  隐隐约约的,徐阆听见白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记得,那时候蕴藏着武曲预言的明珠被白玄看过之后,便碾作了尘埃,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听得大雪压断枝头的脆响。

  独属于星宫的流光掠过云端,推搡着向前流淌,撕裂长夜,编织成鲜艳的幕布。

  白玄就是在这个时候出言打破了漫长的寂静。

  “多谢你们毫无瑕疵的信任与托付。”

  “有些话,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尘埃未落,我还不能全然确定。”

  “我发誓,”记忆的尽头,他说,“终有一日,我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白玄当真没有骗人。徐阆昏昏沉沉的,忽然觉得眼眶酸涩,喉咙隐隐地发疼,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他感到难过,这场冬天实在太漫长,几乎要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凝结。

  他离玄圃堂越来越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场永不止息的风雪也在等他的到来。

  徐阆轻车熟路地踏过一条条曲折蜿蜒的小道,鞋底踩在圆滑的鹅卵石上,每一颗都在曾经那些明朗的夜色中被他数得清楚。白玄身为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在他踏入玄圃堂的那一刻就有所察觉,不过,徐阆总是喜欢瞎转悠,长期以往,白玄也就由着他去了。

  拾阶而上,他站在熟悉的门前,下意识地端正了仪态,抬起手,准备敲门。

  然后——徐阆自嘲地笑了笑,想,这地方的主人都不在了,他再敲门又有何意义?

  他的迟疑没能持续太久,庭中的雪逐渐大了,他便像往常的无数次那般,推门而入。

  房间内还残余着熏香的气味,是白玄常用的那一种,似冰雪冷冽,猛地吸进去一口,香气涌入鼻腔,直直地蹿上天灵盖,刺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甚至让他有点儿头昏眼花。

  书案,书案上鲛人泪所制的烛灯,桃木椅,还有墙上被水迹晕开的壁画,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变化,唯一的区别是那张堆放着卷轴的桌案上,有一个卷轴是半解的。

  白玄向来会将房间内收拾得整整齐齐,像这样的小错误,他是不曾犯过的。

  徐阆慢腾腾地走过去,动作放得很轻,唯恐动静太大,惊扰了沉睡的人。

  他用火折子将烛灯点燃,橙黄的火光顿时为房间内带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借着这摇曳的烛火,徐阆解开细绳,将它搁置一旁,然后缓缓地摊开了卷轴。

  白玄的字写得很漂亮,一笔一划藏着锋芒,到了末端却又妥帖地收了起来。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这是白玄在卷轴上,提笔写的第一段话。

  徐阆的喉结上下一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眼前密密麻麻的黑字连成一片浓重的雾气,他不得不花费了一番工夫来缓和情绪,过了一会儿,才继续看了下去。

  “在古藤生出变故后,我与帝君谈了很长时间。关于天界的将来,我们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又推翻,如此僵持了许久,最后才得出了唯一的办法:将人间短暂地作为藏身之地,好叫天界的众仙不至于落得覆灭的下场。而帝君与西王母会在蓬莱开辟桃源,将其作为最后的庇护,这算不上两全其美,然而,如今摆在天界面前的,只有这么一条路。”

  “神仙的情绪淡薄,也很难共情,这并非神仙高人一等,而是因为生性如此。”

  “历经数千年,我们的记忆实在太漫长,许多有所触动的瞬间,在时间的流逝中都会渐渐失去了颜色,变得乏陈无味,再回首的时候,与看客无异,也很难生出什么感受了。”

  “人生短暂,似蜉蝣;仙途漫长,如长风。”

  “神仙的魂魄承载了上千年的时光,于凡胎来说,实在太过沉重。所以,在降生人间后,他们多半不会记得天界的事情,只当自己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有血有肉,像凡人一样感受喜怒哀乐。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众仙深陷轮回,否则他们会淡忘天界,恐怕之后也很难被说服,最好尽早唤醒他们,让他们脱离凡间,得到解脱。这必然是个痛苦的过程。”

  “受世间法则的约束,神仙不能直接干预凡间的万物。正如我提笔所写的第一段话,神仙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至少我现在所写下的事情,都必须要交给一个凡人来做。”

  “徐阆,我所说的‘凡人’并不是你。身为凡人,你的寿命已经走过了三十年的光阴,恐怕无法亲眼见证天界重建的那天,倘若你决意饮下楚琅留给你的甘露,便与昆仑相连,称不上神仙,也算不得凡人。”笔端在此处顿了顿,留下一个小小的墨迹,“不过,退一步来说,我也不知道你是否会回到昆仑,你向来喜欢寄情于山水,若是留在人间,倒也不错。”

  他在这里留下了一段空白,许是想写点什么,却也不知道该从何写起。

  在显而易见的停顿后,白玄如此写道:“如果你想回昆仑,这里便有你安身之处。”

  毕竟他在卷轴中写下的这些话,都是以徐阆回到昆仑为前提,所以,白玄在写下那句话后,就不再纠结于这一点,往后的字迹,也变得顺畅,继续谈起了此前所说的话题。

  “我事先有所准备,将其藏在了后殿,你一看便知。”

  “在那旁边的木盒中,便是我利用所剩无几的灵气凝聚而成的,名为‘三壶月’的法宝,它可罔顾法则,令时光逆流。至于这天界能够直接操纵时间流转的,除我之外,还有星宫的武曲星君,她所持的星盘可以触及冥冥中的天命,破军星君应该不会因私仇而拒绝你。”

  “最后,待到邪气被驱散,众仙归位,便用凡间最坚不可摧之物斩断昆仑。这件事,我托付给了梁昆吾,因为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至于‘坚不可摧之物’是为何物,你不明白,可以问他。当昆仑彻底陷落后,从此仙凡两界不相见,再无瓜葛,一切,都该在此画上结局。”

  徐阆拨弄卷轴,将它彻底摊开,紧接着,他却变了脸色,愣在原地,缓不过神来。

  “当你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贪狼星君应该会要求见我的天明烛石,但那没什么要紧的,因为属于我的天明烛石已经熄灭了,所以梁昆吾多半不会拒绝。徐阆,我想象不出来你看到天明烛石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恐怕也不可能知道了,实际上,烛石是不会出错的,你需要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玄圃仙君了。”

  “我已舍弃神格,自甘堕魔,从此归入万丈苦海,镇守每至满月便会暴动的邪气。”

  他在卷轴的末尾,写下四个字:“不必来寻。”

  徐阆望着指尖无意沾染的新鲜墨迹,慌了神,心脏跳得厉害,震得胸膛发疼。他早该想到的,神仙无法预测邪气何时会摧毁平衡,否则楚琅当初也不会全然没有准备,而这个卷轴,并不是白玄提前写好的,神仙是不兴写遗书这东西的——他是不久前提笔写下的。

  他腿脚发软,脑袋一片空白,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猛地推开那扇雕花的桃花木门。

  飞雪入喉,门外落雪纷飞,风声如咽,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哪里寻得到白玄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