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297章 渡河

  对于神仙而言, 百年不过一瞬。

  时间是无法衡量的,如果它有重量,那么, 它一定是很轻的。

  转眼间, 几年时光匆匆而过,身处人间的破军星君,却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时间的分量,沉甸甸的, 压在他肩头。他偶尔极目远眺, 望向浩渺的苍穹, 如纱的星光纷纷扬扬洒在他身上,他暗自思量,星宫曾在哪个位置,而那些星宿又各自沉默了多久。

  他会记起自己从混沌中苏醒的事情, 那时他还懵懵懂懂的, 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淌着那条滚烫的星河走过去, 沾了满身的星尘。然后,等他渡过那条宽长湍急的河流,准备上岸, 就看见岸边站着一个神仙,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神仙对外貌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不知道什么叫漂亮,也不知道什么叫丑陋。

  破军只是站在那里,湍急的水流几乎要将他击碎,他感觉到滚烫的温度在他的身上灼烧, 星尘从他发间滚落进河中,他却没有动,而是凝视着面前——同样看着他的人。

  他那时候还不懂生涩复杂的词儿,所以形容不出来,时至今日,破军再记起那时候的景象,过了太久,他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了,却还能记得清自己心头的那一瞬清明。

  像是,贯穿黑夜的雷霆,却又是无声无息的,令破晓的微光坠落,落进他的眼中。

  银袍的神仙抬起手臂,从宽大的袖摆中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没有伸向他,而是向上微抬,破军感觉自己的手腕被轻轻托起,这星河宛如流沙,陷进去了,就很难出来,然而他却觉得缠绕住他的那些星尘逐渐地褪去,那股力道轻易地将他从星河里引了出来。

  破军终于上了岸,浑身沾满了星星点点的尘埃,狼狈不堪,却又瞥见面前的神仙衣冠整齐,衣角处不见任何一处皱褶,他衣上纹有八。九头狰狞的凶兽,破军不认得,也难叫出名字,只能察觉到那上面仍然迸发出的蓬勃生命,象征着那些凶兽并非花纹,而是活物。

  神仙抬眸望向远处,薄唇微微一动,说道:“星河难渡,你是第一个到岸边的星君。”

  破军勉强站起身,突如其来的沉重感险些将他击溃,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咬破了舌尖去维持心神,闻言,顺着神仙的目光往自己的身后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渡河的不止他一个,而他渡河的时候已将全部的精力都耗在了上面,自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

  “虽然你什么都没做。”他的每个咬字都格外清晰,舌尖在牙齿上轻轻一顶,喉间又滚出一句话来,“但是,在冥冥之中,对于他们而言,你俨然成为了一盏引路的明灯。”

  紧接着,那双金色的眸子一坠,望向他,说道:“所以我扫榻以待,迎你上岸。”

  天幕混沌,逼仄得像个囚笼,水流席卷,发出黏稠的声响,那些星君神情略显疲惫,却仍在缓慢地行走,踏过他踏过的每一步。破军将那些话反复念了几遍,抬手擦去脸上未干的水迹,复又和面前的人对视,没有任何委婉的措辞,问道:“我该如何站在你身侧?”

  神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没什么波澜,像是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回应道:“我衣上描摹的这些凶兽,皆为洪荒之际就停留于世的那些凶兽,它们死在了我的手中,肉。身已殁,魂魄尚存,我便将它们锁进这重重枷锁中,以免这些凶兽重现于世,为非作歹。”

  “如今,天庭初建,我也无暇去顾及那剩下的凶兽。”说到这里时,他唇边才浮现了不甚明显的笑意,像是隔了层朦胧的雾气,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破军只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在耳蜗中回荡,“狍鸮,梼杌,穷奇,夔……这些凶名赫赫的猛兽,都还盘踞一方。”

  “你若是想要站在我身侧,”矜傲的仙君微微倾身,说道,“那就将它们的头颅献给我。”

  他眸色沉沉,是暗金色的,像神秘的、古老的礼器,并未被磨损,而是沉淀了下来。

  “好。”破军却全然不知畏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给我一点时间。”

  “这些话,我不会只对你一人说。”仙君向他颔首,低声说道,“那么,我拭目以待。”

  他是很久之后,踏入天庭,面见诸仙时才知晓,原来当初见到的这位便是东华帝君。

  当然,确实如东华帝君所说,他将这些话告诉了每一位神仙,几乎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实力的神仙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位子,连七星中的贪狼星君,也和破军争斗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放弃,退而求其次,转而去做破军麾下的星君了。

  入夜,破军望着天际,思绪纷飞,追忆了一阵往事,没过多久,就被迫堵了回去。

  没有刻意收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入亭中,那人见他独坐在凉亭中吹晚风,也不觉得奇怪,将手中的灯笼挂在一旁,温暖的烛火顿时照亮了被寒夜侵蚀的凉亭,驱走黑暗。

  戚潜渊似乎总是会挑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将所有近乎悲凉的氛围都打破。

  对凡人而言,夜里观星似乎是件很风雅的事情,戚潜渊撞见过几次,起先还会问两句,后来,习惯了之后,他也就懒得再追问孟求泽了,孟求泽要看,那就看,无所谓。

  虫鸣声在温吞的晚风中飘游,叫这寂寥的、令人追忆往事的夜晚不那么伤感。

  戚潜渊拂去身上的尘埃,几步走过来,隔了一段距离,坐在了孟求泽身边——他这时候向来是不讲什么客气的,见孟求泽看得专心,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泼了墨的夜幕。

  他们明日就要启程离开这边陲之地,回皇城了。

  毕竟过了几年的时间,戚潜渊年纪也不算小,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是这时候再继续韬光养晦,远离皇城,恐怕他尚未表露出什么,戚淞也会认为他是对皇权没什么兴趣。所以,尽管风沙肆虐的戈壁滩的每一寸都已经被他们摸透了,满目黄沙,风卷起残阳的景象也被他们在城门上见过了,时间到了,他们终究是要向这里道别。

  破军原本以为,像戚潜渊这样的人,不会对某个地方产生眷恋的感情。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戚潜渊来说,这里是他的起点,是他真正迈出的第一步,他没有借助流光王的权势,纵使过程曲折了些,到底还是成功收拢了人心,扩大了势力。

  戚潜渊倒也不是随时都要端着那副五殿下的架子,他难得起了闲心,孟求泽望向北斗七星,他便准确无误地说出七星的名讳,四象方位,二十八星宿,孟求泽看向哪里,指向哪里,他都能从容对答,孟求泽这才觉得新奇,终于看向了身侧的戚潜渊。

  许是这张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惊叹的神色,戚潜渊的视线在他脸上稍稍一停留,鼻腔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闷哼,还未待孟求泽琢磨出他的意思,他便自己解释道:“这些都是只是常识罢了,就在你前些日子翻的那本书,第八十九页,从上往下数,第五行开始。”

  言下之意是,孟求泽,你又没认真看吧?

  破军心想,这四象二十八星宿都经由他掌管,那本书,他当然翻了翻就搁下了,根本没有细看,凡人眼中的星宿,隔着浩渺的云雾,到底和神仙眼中的有所不同。

  孟求泽说道:“我当然认真看了。我只是在讶异,殿下不是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和他的父亲戚淞不同,戚潜渊恨不得这天底下的神庙都毁于一旦,那些瑰奇的、有关于仙术的传说,若是直挺挺地撞到他面前,他兴许还会表露出一星半点儿的嫌恶。

  破军预想了一下,如果哪天自己的身份暴露了,戚潜渊恐怕会将他押去斩首示众。

  戚潜渊对他前半句话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学与不学,和感不感兴趣是两码事情。”

  他终于失了观星的兴致,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舆图,在石桌上铺陈开,孟求泽知道他半夜过来寻自己肯定是有所企图的,他从不做无缘无故的事情,也鲜少会因为想排遣情绪而跑来找人闲聊。所以,孟求泽不发一言,只是看着他将那卷舆图徐徐地展开。

  “原本的预想,是走这条路回皇城。”戚潜渊的手指点在他们所在之处,缓缓地滑动,在牛皮上磨蹭出一阵轻柔的声响,“这是最近,也是最快抵达皇城的一条路。我与父皇多年未见,赶在其他人之前回去,尽君臣之礼,父子之情,也能叫他感觉到我的一腔热忱。”

  五殿下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想法,而是抛出了问题,“你可以猜猜我如今在顾忌什么。”

  孟求泽稍加思索,说道:“你是在顾忌……这条路太过显眼,太直白,其他皇子很轻易就能掌握你的动向,而且,途中还会经过二皇子的势力范围,他不是个好招惹的人。”

  戚潜渊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后,才开口说道:“所以,我的想法是,临时改变路线,过荻水,先南下,沿着敇古山脉,再渡阳河,虽然这样做确实麻烦了些,不过——”

  他的手指在一处途径的地方微微一停,不必说,他们都知道,这是流光王的地盘。

  若是途中遭遇不测,也能够及时向流光王请求援助,不至于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地步。

  还有一点,戚潜渊没有告诉孟求泽,他那敏锐得可怕的、野兽般的直觉,正隐隐躁动起来,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感到些许的不安,仿佛暴雨来临前,那场闷热的潮湿。

  他想,希望他的直觉,也有失灵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