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286章 无痕

  徐阆的计划, 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归根到底,是破军太过急切, 频频上门, 反而引起了戚潜渊的怀疑。

  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以退为进,制造出一个会令戚潜渊感兴趣的身份,让他主动上门拜访——当然, 不能是凭空捏造的身份, 所以这个计划虽然稳妥, 耗费的时间却也不少。

  徐阆是提出了思路,但不打算帮这个忙,毕竟他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捋顺。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他心情愉快地想着, 这一个坎儿还是得破军星君自己去跨。

  这一次,破军星君在人间停留的时间格外久, 其实他本该如此, 若是每夜都回到仙界,肯定会引起他人的怀疑,想要操纵棋局, 就要先成为局中人, 这是极其浅显的道理。

  时光匆匆而过, 其间,徐阆又去了几趟人间。封雪山脉中的步家,隐于闹市中的田家,深藏阴影中的青家, 在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又换了好些人,都是他不大认识的新面孔了。

  梁昆吾说得没错,他想,当他看过白玄给他留下的卷轴后,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若是再向前追溯,在他离开昆仑,却在天界灭亡之际重返昆仑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所走过的所有路,泥泞的山间小路,青石板铺就的桥,金砖玉瓦的甬道,最终都拧成了一股绳,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目光所至,唯有这一条路明晃晃地摆在他的面前。

  徐阆别无选择,只能同意与梁昆吾的寿命相连,然而那一个简单的“好”字……

  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每至午夜梦回,他在混沌的梦境中惊醒,手指触到枕边破旧不堪的符箓,那一片薄薄的枯瘦枫叶,还有步家的小小铜铃,他的意识才渐渐地回笼,点燃一盏烛灯,静静地坐着。

  酒水涌进落入腹中,冰冷的液体滚过喉头,带着一种灼烧般的刺痛感。

  徐阆有时会胡思乱想,每至深夜,这种情绪就愈发猖狂,肆意生长,全然不受他的控制。

  他先想到小徒弟口中的晚霞,对着烛光,将那片枫叶放在眼前,却不觉得像晚霞;紧接着,他又想到临安的那场骤雨,迷蒙的雨幕将断桥淹没,南屏寺的钟声传得很远;到了最后,蒸腾的苦楚将视线晕染得模糊不清,便只剩下“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一句。

  他这一生,告别的话太多,送走的人太多,离愁别绪该断未断,藕断丝连地留在那里。

  时间永远不知疲倦,向下流淌,徐阆就这么一个人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一次他在山崖处看月,凛凛长风吹拂过他的袖袍,他望着翻涌的云雾,竟萌生出了一点去意。

  无尽的时间宛如囚笼,是蜿蜒生长的荆棘,嵌入他的五脏六腑,缓缓地沁出血来。

  那之后,徐阆便不敢独自呆着了,收拾好东西,死皮赖脸要搬去昆仑宫跟着梁昆吾住。

  许是梁昆吾也察觉到了什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后,颔首答应了。

  破军难得有一次回仙界,见到这种情形,半是差异半是嫌弃地瞥了徐阆一眼,和往常一样,下意识地就要挑他点刺儿出来,说道:“徐阆,多大的人了,还需要人哄着才肯睡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徐阆全然不在意,笑嘻嘻地回他,“反正梁昆吾已经同意了。”

  破军和徐阆大概是天生就不对付,经常你来我往地调侃对方,逮住点机会就穷追猛打,然而破军不会真的动手,徐阆也不会真的被惹生气,所以梁昆吾也就任他们去了。

  然而,这次却不同,还不等破军将徐阆这句话反驳回去,梁昆吾就开口打断了他们。

  “无意义的话说到这里就够了。”他的声音略带冷意,“破军,你应该有事情要说吧?”

  破军心里清楚梁昆吾大概是在护短,却不知道他为何以前从来不插手,偏偏要在这一次打断他和徐阆之间……确实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他心中隐约有点猜测,然而徐阆总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现在还很得意地笑着,他只是看了徐阆一眼,就失了问他的兴致。

  他心里莫名烦闷,指腹敲敲桌案,说道:“徐阆,别笑了。”

  徐阆从善如流,很快就收敛了唇边的笑意,说不笑就真的不笑了。

  破军这才感觉舒服一些,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用词,说道:“这段时间下来,我多多少少也对戚潜渊这个人有所了解,然而,了解得越深,我就越觉得他是个麻烦的家伙。”

  戚潜渊活得太清醒,太谨慎,太高明,从头到脚,找不出任何一丝破绽。

  “不过,我也大概明白哪种人才能够顺利地留在他身边了。”破军按着眉心,缓缓说道。

  这位五殿下,向来不近女色,甚至连一星半点的善意都不肯轻易表露,破军在暗中观察的时候,看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在戚潜渊不远处被裙裾绊倒,而戚潜渊连那冷淡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更别说伸手去搀扶了,他完全将其视若无物,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

  破军也是后来才知道戚潜渊的想法究竟是如何的。

  他的眼中,至始至终都是皇位,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对他来说都是阻碍。

  他不需要那些会扰乱他情绪的东西,他所需要的,只是理智,绝不可能动摇的理智。

  常有文人说,皇帝坐拥万里江山,身侧却无美人陪伴,是何其孤单的一件事情。

  而戚潜渊听罢,却忍不住发笑,眼神冷冷,说道:“所以文人只是文人。”

  所以,从这方面来讲,能够顺利留在戚潜渊身边的,必须是男性。

  戚家是武将出身,当初便是戚家造反,蚕食了皇帝的地盘,推翻了朝廷,在那之后,戚潜渊便尤其防备那些实力高强的武将,身侧最多也就只有几个死士跟随,更何况,他自己尚有充足的实力自保,没必要将彻头彻尾的信任托付给一个有可能会背叛他的武将。

  破军得到的第二个结论是,能够安安稳稳留在戚潜渊身边的,不能是实力高强的人。

  这一点刚好也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他这时候还并不觉得戚潜渊麻烦。

  戚潜渊是个谨慎的、多疑的人,他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把柄被他攥在手中。

  如果突然出现一个没有破绽的人,戚潜渊是绝对不会信任的,毕竟,这世上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可以被掌握的把柄,所以,留在他身边的人,必须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破军思考了一段时间,很快便有了结论。

  更进一步来说,戚潜渊是想要面临危急时刻可以利用的东西,那么,如果是生来便带有的缺陷呢?不是身体上的缺陷,身体上的缺陷实在太浅薄。破军继续往下想,是要那种无伤大雅的,却不能摆在明面上的缺陷,比如,与生俱来的血脉,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一个并非中原血脉的人,若想从戚潜渊手中夺权,实在是痴心妄想的事情。

  不论那些是否与戚潜渊敌对的人有多恨他,面临血脉的问题,他们必定会选择先排外。

  破军心里渐渐有了模糊的影子:一个在西域出生的男人,不会武功,却颇有计谋。

  他想,可以更过分一点,不止是血脉上的有缺陷,这个男人体弱多病,是从娘胎里落下的病根,无论是医术多么高明的医师看过,都说无药可治,不至于早早过世,却绝对不可能习武,动辄便是小病大病不断……如此,戚潜渊就该放心了,至少在这方面他没有威胁。

  若是年纪比戚潜渊大,经验颇深,便很容易引起猜忌。

  若是年纪比戚潜渊小,经验太少,便会叫人觉得莽撞。

  所以,在年纪上,最好和戚潜渊的年纪差不多,比他小几个月为宜。

  从长相上来说,虽然戚潜渊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喜好,不过,破军暗暗地想,毕竟他以后是要扶持戚潜渊称帝,所以长相不能太差……最好面貌偏向柔和,少几分凌厉的感觉。

  破军将他的这些想法说完后,徐阆听得是目瞪口呆,就连梁昆吾也频频侧目。

  怪不得破军失踪了这么长时间,原来他都快要将戚潜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翻烂了。

  徐阆惊叹道:“没想到破军星君考虑得竟然如此周到,叫我十分敬佩。”

  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失败过整整五次了!破军缓慢地磨着后槽牙,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压抑住烦躁的情绪,勉强接受了徐阆这句称赞。

  “所以,星君最后塑造出的究竟是怎样的形象?”徐阆兴致来了,“也给我们看一看嘛。”

  反正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破军对徐阆的话并不意外,他身上的银制甲胄逐渐褪去,高大的身形像是缩了水一样的,俊朗冷冽的眉眼像是被春风一吹,自然而然变得柔和起来。

  面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儿,粉雕玉琢,唇下有颗不甚明显的痣,眉眼深邃,不似中原人,一双眼睛又亮又清,两只眼睛的颜色略有不同,一只偏浅黄,一只偏深褐。

  岂料,徐阆和梁昆吾看过之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双双陷入了沉默。

  破军心里正觉得奇怪,他对这副精心设计的躯壳颇有信心,还等着徐阆的胡吹滥夸,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然都沉默了,他嘴唇动了动,刚准备开口,就听见徐阆迟疑着说道——

  “星君,你是照着镜子捏出来的吗?你难道不觉得,这长相实在有点像柳南辞吗?”

  尤其是稍微眯起眼睛的时候,那一点慵懒的,近乎糜烂的神态,最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