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228章 幻象

  离开沉云阁的时候, 聂秋没有回头望。

  他们必须得在满月之前抵达昆仑,时间紧张,早上聂秋和方岐生拜了堂, 别提什么圆洞房了, 正午他们填饱肚子之后就匆匆忙忙上路了, 马蹄声响,绝尘而去。

  不过, 走得虽然是急, 等到路上的时候他们就闲了下来。

  聂秋将浅色香囊在手中翻来翻去地看,他不觉得厌烦,方岐生看着都觉得厌烦了, 忍不住开口叫他别看了, 赶紧收起来, 聂秋闻言,却露出了点狡黠的神色,眯着眼睛,语气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得意,说道:“都已经是我的东西了, 我为什么不能看?”

  方岐生噎了一下, 越看越觉得头疼,倒也不是后悔,只是……

  “我人就在你面前。”他说道,“你还要当着我的面, 拿我给你的东西睹物思人?”

  他在鲤河镇的时候,去了一趟市集。方岐生本意是去尝尝新鲜出炉的松软糕点,却偶然瞧见有卖香囊的摊子,其中那个天青色的香囊, 绣着萦绕的流纹,他原本对这些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却忽然之间想起了聂秋,神使鬼差地,竟然掏腰包买了下来。

  说起来,依照时间来看,那时候聂秋在客栈,应该刚好是在给张妁写回信。

  然后,也就今天早上,拜过了堂之后,方岐生半是因为冲动,半是思虑已久,总觉得聂秋给了他这么多东西,零零散散,都是聂秋自己珍视之物,而他给聂秋的,屈指可数。

  他拔剑割下了一缕黑发,放进了香囊,像条盘桓的蛇,温顺地躺在聂秋的掌心中。

  那剩下的一缕长发就这么短了一截,太过明显,于是方岐生就干脆编了个蝎状的辫子,用银质的环扣住尾端,隐在披散的发丝间,若隐若现,游鱼一样随着浪潮起起伏伏。

  聂秋是怎么看怎么喜欢,隔三岔五就要拿出来看看,抬眼又看到垂在方岐生肩头的那个短短的小辫子,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方岐生割发相赠,足以证明了聂秋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聂秋每每想到这里,又念及他们已经成亲,就不由自主地发笑。

  听方岐生这么一说,他才乖乖将香囊妥贴地收起来,说道:“爱屋及乌罢了。”

  走之前,方岐生没忘记提醒聂秋带上他床头暗格里的那些东西,他记着了,找了个桃木的匣子装起来,放在身边,只等下次回魔教总舵的时候再找地方将它们安顿好。

  半途,黄盛还寄了信过来,方岐生抬手从白头黑羽鹰的腿上取下纸条,展开一看,字迹潦草至极,饱含不满,质问他和聂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只剩几天时间了。

  方岐生看过了,就放下了,完全不打算回,抬眼看向聂秋,说道:“黄盛已经到了。”

  聂秋点点头,撩开帘子,极目眺望,不见昆仑,那座高耸的漆黑山脉隐在了远处的袅袅云雾后,除非亲眼看到,没人会相信这种偏僻的地方会有这样一座神秘危险的山。

  然而,离昆仑越近,聂秋就越能感觉到那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诱惑,他上次来时就隐约感觉到了,这次更加清晰,并非他朝着山走去,而是山朝着他迎来,替他拨开重重困难险阻,将深处的隐秘敞开,邀请他来,那种可怕的危险甚至令他感到兴奋。

  虚耗去得快,来得也快,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也两手空空。

  步尘容听过虚耗的转述后,垂眼看向面前紫棠色的山河湖海,金光点缀的星斗遍布其中,她看着万象舆图,沉思许久,花上了两天半的时间,最后只说了“可以”二字。

  这简单的两个字,经虚耗之口,仿佛有了千斤重。聂秋明白,步尘容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的,她比任何人,甚至比聂秋自己都更加明白这件事有多么危险,也更明白这件事又有多么重要,是避无可避的,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才会更加小心谨慎。

  既然已经得到了步尘容的认可,聂秋就在胜算的天秤上多加了一个筹码。

  黄盛焦急的催促是落了个空,聂秋想,他们必须在抵达昆仑之前解开那些谜团。

  夜幕低垂,颠簸了一整天的马车终于有了停歇的机会,玄武门弟子守在附近,马车内只有聂秋和方岐生两个人,拉紧了门帘,点上灯盏,橙黄的暖光顿时将黑暗驱散至四角。

  聂秋从怀中摸出十八颗石子,圆润光滑,在他手心中泛着丝丝的冷意,像是将冰块握在了手里,然而它所凝聚的是有如子夜般的深沉,仿佛没有什么能使它兴起涟漪。

  方岐生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用这种黑石子来卜卦,经历了那一夜的生死之后,无论是他,还是聂秋,都对这来自于徐阆的石子产生了莫名的抗拒。除非万不得已,他们都不想再轻易借此去触碰那些诡奇瑰丽的传说,象征着神秘的境外仙山,昆仑。

  他该做什么?他想,聂秋划拨给他的那一成胜算,只是显而易见的偏袒。

  他向来都是从容的,将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所以他更加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眼见着方岐生眉头紧锁,聂秋用指腹抹平他的眉间高耸的群山,然后,指了指桌案上那些已经摆好的石子,说道:“你看,这是起卦,徐阆教给我的卜卦之术,初学时我只是依照着书里所写的步骤去做,用的次数多了,我也慢慢摸到了一点窍门。”

  “在沉云阁的竹林阵法中,我发觉你不仅是跟着我才走出了阵法,实际上,生生,你是看出了阵眼吧?”聂秋的指尖在石子上轻轻敲了敲,说道,“沉云阁中,有一株翠竹与其他竹子颜色相仿,枝干却并非向上生长,而是略微向下倾斜,那便是竹林阵法的阵眼所在,只要一直顺着那株假竹朝东南方向去走,即使是七八岁的孩童也能走出这阵法。”

  “我素来听闻青龙门的安门主善解阵法,想来你以前应该是跟着他学习了一段时间。”他见方岐生点头,并不意外,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卜卦之术看似玄妙,其实与布阵破阵相似,都是有关键的那一点所在,只不过,事因不同,条件不同,时机不同,卜卦的阵眼就随之变化,除非卦象已出,阵势已定,不然是看不出阵眼所在的。”

  方岐生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句“这一次,你可以一直看着我吗”,不止是聂秋的宽慰,更是一种托付。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聂秋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说道:“不过,我希望我们不会被逼到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如果你没有机会用上阵眼,那才是我预见的最好的结果。”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聂秋是有把握的,但是,离昆仑太近,他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因此出现偏差,如果不会,那最好,如果会,那他就将退路亲手托付给方岐生。

  聂秋缓缓吐出一口气,翻过手腕,摇响了袖中的铜铃。布满藤蔓般血色花纹的铜铃震颤,铃音渐起,马车内顿时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将每一个逼仄的角落都填满,灯盏中的火光明明灭灭,摇曳着,最终随着影子的搁浅而安静下来,并未彻底熄灭。

  “劳烦二位了。”他在心中说道,红鬼和虚耗略略一点头,各自飘向南北两角。

  对他来说,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天时地利的时候,聂秋唯一能够掌握的便是人和,他已经将他所有应该考虑到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就只凭气运。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他的视线轻微地缠住方岐生的视线,一触即分,很快沉下去,凝视着桌案上的石子,片刻后,他挽起袖口,抬手按住一枚——

  石子相碰,依次向四处挪去,噼噼啪啪,像冷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盏中的灯火燃得愈来愈烈,时不时传来火星溅起的声音,就在他耳畔炸响,清脆的碰撞声和飞溅的声音逐渐交融,拧成一股更加熟悉的声音,好像真的在下雨,而雨水都落进了潺潺的流水中。

  他大概走神了,一瞬间,或者是几息,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手底下的石子显示出的卦象是肯定的答案,饮火刀确实是徐阆拿走了——聂秋并不意外,他抬起头,想将这个结果告诉方岐生,抬眼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却融化了。

  对,融化。马车内燃烧的火光在他抬眼的那一刻逐渐褪色,像冰块在热气中消融,露出内里的东西,是一块腐肉,还是其他的什么,除非亲眼所见,不然谁也不会知晓。

  夜色在沸腾,燃烧,天边的繁星滚落进星河,化作铅水,聂秋觉得它应该是滚烫的。

  分明是深沉的夜晚,却比晴天白日更晃眼,更热烈,明月隐藏在云后,晚风的帷幕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光,那是星辰吗,还是逐渐燃烧的火烛,抑或是一双双静默的眼睛?

  他不知道,甚至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丝毫恐惧,只是垂眼看向面前的景象。

  聂秋记得这里,他记得河流涨潮的时候水底会浮起红红白白的颜色,是鲤鱼的鳞片映照出来的光芒,他也记得这里的池水是多么冰冷,盛满了明月的光辉,就在他的手中。

  这里是邀仙台,却又与他记忆中那个熟悉的邀仙台不同。

  至少,他从来不知道邀仙台的池水中有一方凉亭,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底座连同少部分的石柱都没入潮水中,露出的檐角高翘,雕刻成振翅欲飞的禽鸟,被翻涌的流云海浪簇拥着向上托起,即使没有月照的余晖,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那只金乌灵动的神态。

  凉亭中有四个人影,隐隐绰绰,亭中的香炉燃着蒸腾的云雾,将他们的身形掩盖。

  聂秋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去,夜空中的星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了四股,在这四个人所坐的方位铺就成流淌的长河,波涛绵延,将星宿搅乱,四处跌去。

  这难道……就是步尘容那一夜所看见的“四象翻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