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210章 故梦

  “聂哥, 你很生气吗?”近乎喧闹的雨声中,萧雪扬如此问道。

  “没关系啊,我知道那是梦, 早就已经不难过了,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所以才想告诉你。”她又说,“如果聂哥不想听了,那我就不讲了, 毕竟那些梦确实是挺烦人的。”

  聂秋按住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终于缓缓地松开, 对萧雪扬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你继续说吧。我只是觉得,和那样的人活在同一个世上,想想就让人难受。”

  何止是难受啊,要是林渡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聂秋想,他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那不是善恶就能够形容的。善有道, 恶亦有道,即使是罪孽深重的恶人也知晓报恩, 就算是常锦煜那样的人也会对自己的两个徒弟多加关怀,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迹可循。

  而林渡,聂秋根本就不愿意去从他的角度考虑, 只是想想就让他觉得恶心。

  既然不喜欢了,那就断得干干净净, 如此藕断丝连,到底是他想将便宜都占尽。

  “那……我就继续说了?”萧雪扬接住坠落的雨珠,让它在掌心中滑动, 将手掌的纹路都浸上了一层明澈的水迹,她盯着那滴水珠,有点不敢直视聂秋,“聂哥可别再生气了。”

  见聂秋答应,她翻过手腕,雨珠落在地面上,飞快地融于尘埃,消失不见。

  萧雪扬说:“我亲手杀了林渡。”

  那是一种无法磨灭的、让人癫狂的怨恨,比世间万物更沉重,痛彻心扉,是硬生生朝骨头上一刀一刀划出来的伤痕,即使很清楚那是梦境,每当想起时,她还是觉得心悸。

  被赶出贾家后,萧雪扬去找了一家偏僻破旧的客栈,租了间不贵的房。

  她为了和林渡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来往,萧无垠气急败坏地要她滚出家门,萧雪扬就真的走了,头也不回的,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也不会喊他一声爹。

  萧无垠的倔,萧雪扬是继承了七八成。

  他们就像两只刺猬,只要靠近就会头破血流,可偏偏都不肯先将刺收回去。

  “家”这个字眼,对于萧雪扬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所以她只能找一家客栈,暂且落脚,这里面来来往往的,全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人。

  萧雪扬坐在床边,愣愣地,失魂落魄一般,摸着肚子走了很久的神。

  她是医师,书里的那些东西早已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即使是过了多年,也未能忘却,萧雪扬想,又或者说,她已经一无所有,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那些生涩的字句了。

  苦涩的、辛辣的汤药,她喝下了很多次,将配方记得很熟,倒着都能背出来。

  砂仁、石菖蒲、苍术、厚朴,有安胎的效用,可以缓解胸闷和反胃的症状。

  而夹竹桃、桂枝,温经散寒,含有剧毒,马齿苋、麝香,也能够利肠滑胎。

  写配方不难,买草药不难,熬制汤药也不难,萧雪扬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就弄好了,客栈的厨子懒洋洋地瞥她一眼,也不想管她到底在干什么,只说让她用完炉子记得清理。

  喝下汤药的时候,萧雪扬忽然发觉自己在流泪,不是因为恨,不是因为不舍,这腹中的小东西才生出短短一个月,说有感情也算不上,说没有感情也不可能,她庆幸这并不是那么艰难的决定,也庆幸一切还来得及挽回,至少看不见未来的人就只剩她一个。

  为什么要哭,后悔吗,遗憾吗,痛苦吗,萧雪扬回答不上来。

  她感觉浑身发冷,只能缩在被褥里,这客栈里的东西都破破烂烂的,被褥都是缝了好几次,边角处的针脚密密麻麻,落在她混沌不清的视线中,仿佛扭曲爬行的蛇。

  疼痛感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来,萧雪扬咬住手腕,恶狠狠地,咬出深深的牙印,连着皮肉一起撕下来,鲜血从参差不齐的伤口处流出,她却辨不清到底是哪里更疼。

  萧雪扬疼昏过去几次,又硬生生地疼醒,哭着,嘴唇颤抖着,也不知道该喊谁。她大可去找林渡,告诉他,我怀有你的子嗣,你跟我回去,我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萧雪扬已经不想了,她觉得累,又累又痛,比小时候和兄长们在山间上蹿下跳,玩了一天才回家,瘫在萧玲珑的背上喘气儿的时候更累,那时候的她至少不是一个人。

  她不再想着挽回了,也不想再和林渡多说一个字,她只想回家,回萧家。

  昏昏沉沉之间,半醒半梦之间,萧雪扬意识模糊地,逐渐反应过来,疼痛感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她的手指在濡湿的床褥上轻轻蹭过,拿到眼前,赫然是一片血红。

  然后,她就这么醒了,终于从无尽的梦魇中摆脱,浑身湿透,痛哭着醒了过来。

  萧雪扬知道那就是个噩梦,她明明是清楚的,却哭得止也止不住,起先是掉眼泪,到后来就蜷缩在床角处呜咽,最后算是自暴自弃,捏着被角嚎啕大哭起来,只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分割成了两段,胸口痛得喘不过气,倒不如直接喝一瓶毒药,一了百了。

  门被推开,师父冷着脸将一个个凑过来的师兄师姐关在门外,把萧雪扬从揉成一团的被褥里拖出来,拨开被汗水和泪水粘在额上的发丝,让她把哭得一塌糊涂的脸露出来。

  他探了探萧雪扬的脉,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不是生病后,问:“做噩梦了?”

  萧雪扬靠在师父的肩头,抽抽嗒嗒,哭得呼吸不上来,直打嗝,师父就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按在背脊上,给她顺着气儿,半是不耐,半是叮嘱,说道:“别哭了别哭了。”

  “师父,我想、想我爹了,我还想我哥了。”她极力平复着呼吸,瓮声瓮气地说道。

  前几天半夜醒过来,萧雪扬也哭过,却从来没有哭得像今天这样凶,就算是喝了助眠的药,就算是在房间里点上安神香,那些噩梦却依旧如影随形,像狡猾的猎犬。

  面对这种情况,师父也没辙了,皱着眉头,叹气道:“那你明天就回去一趟吧。”

  萧雪扬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摇头,挪开师父的手,大口喘息了几下,眼泪还止不住地往下流,她一张脸哭得通红,皱巴巴的,却还是说道:“我还没学成,不回去。”

  她想去把之前家里寄来的信拿出来看一看,又觉得看了会哭得更惨,遂作罢了。

  师父的嘴唇动了动,脸色暗沉,萧雪扬知道他这个表情是想骂人了,心里更觉得难过,哭成这样还要被骂一顿,谁还有她惨啊,她这么想着,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了。

  结果他到底是没骂出声儿,用眼神将怀里的小徒弟剐了一遍,然后起身去点燃了灯盏,等到萧雪扬又难过又害怕地止住了眼泪,这才将她重新塞进了被窝里。

  “含在舌下。”师父递了个东西过来,萧雪扬以为是药丸,吃进嘴里才发现是糖,甜得齁人,连牙齿都打颤,“如果你又做了噩梦,那就起来,如果没做噩梦,早上不必来了。”

  萧雪扬陷入浅眠的时候,醒了几次,都瞧见师父在桌案旁,借着那点光亮看书,于是她全然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含着那颗糖,就这么睡了过去,一睡就是一个早上。

  睡了个久违的安稳觉,再醒过来,师父早就走了,书却忘记拿了。

  萧雪扬摸过去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师父是看了一晚上的……最俗套的爱情话本?

  什么人哪,她闷声笑起来,从此之后,也不惧那昏沉的梦境,睡觉时就含一颗糖。

  虽然梦境是苦的,苦得出奇,让人痛苦,但嘴里是甜的,至少让她记得那并非真实。

  最后一个梦止于鲜血,满手的血,却不是萧雪扬的,而是林渡的。

  因为她不想听见林渡求饶,所以夺走了他的声音,因为她不想望着林渡的眼睛,所以夺走了他的视线,因为她不想让林渡逃走,所以夺走了他的双腿,夺走了他的手臂。

  只留一双耳朵,用来听,用来听她的怒火,用来听他生命消逝的低语。

  医师总能将生命玩弄在股掌间,萧雪扬以为自己会不忍下手,然而,实际上,她却比想象中更冷静,即使双手沾满了滚烫的血,属于她曾经舍弃一切都想要得到的人。

  只有那个晚上,在长久的梦境后,从黑暗中醒来,萧雪扬没有掉眼泪。

  她看着房梁,莫名笃定,这就是结局了,她之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噩梦了。

  之后,聂秋寄来信,萧雪扬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师父,他念及上次的事,没有阻拦,而是破例准许她下山,去散散心,以后就别再想那些没来由的梦了,沉下心来学医术。

  比起那几日,萧雪扬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她唯一觉得添堵的就是无人倾诉,所以犹犹豫豫地将难以启齿的梦告诉了聂秋,这才觉得郁结消散,连呼吸都通畅了。

  可是,萧雪扬想,为什么聂秋的表情反而变得这样凝重,像冰山下静静流淌的河流。

  “聂哥。”她心里觉得奇怪,自言自语般的,忍不住问道,“梦境都是反的,对吗?”

  然后她就被摸了摸脑袋,兴许是因为雨天寒冷,所以聂秋的掌心也是冷的。

  萧雪扬听见聂秋沉着声音,用一种辨不出情绪的语气,答道:“是的。”

  “那些都不是真的。”他轻声说道,“你只当它是大梦一场,梦过了,便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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