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164章 碧桃

  “诶呀!”

  一声被压得很低的惊呼响起。

  面似桃花的侍女掩住薄唇, 很是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也就一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她怜惜地用微热的手指碰了碰小姑娘的眼睛,指腹下的皮肤光滑, 微微肿起,平日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泛着红,一副强撑苦楚的模样, “你看,你的眼睛都肿得和核桃差不多了,怎么不拿冷水敷一敷?我这就去给你打水……”

  碧桃闻言, 摇了摇头, 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说道:“姐姐,我是来收拾东西走的。”

  “走?”年长的侍女迟疑片刻,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是不是有谁欺负了你?”

  “不是的, 王府的人都对我很好,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那双杏眼肿成了核桃眼, 碧桃感觉眼眶周围胀得难受,拼命向里挤压, 挤得眼睛干涩, 被风一刮,就是针扎般的痛意, 热腾腾的泪水差一点就跟着寒风滚了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鼻尖还有点红, 分外可怜,却不肯透露半点缘由,只在那里闷着。

  “嗯, 我捡到一只小猫,因为它很怕生,又受了伤,不肯让我离它太远。”碧桃低咳两声,眼神飘忽,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隐隐还透着一股哀愁,“它没有家人,但是它喜欢和我在一起,也喜欢我口中所描述的,我的家乡。所以我要带它回去,去看它想看的春花秋月。”

  年长的侍女这才缓和了神色,好奇道:“是什么颜色的猫?”

  “黑色,稍有不注意就会融入黑夜,彻底消失。”

  碧桃感觉眼睛一酸,喉咙处仿佛也塞进了一团咽不下去的绒毛,迫使她发出了颤抖的、有点哭腔的声音,于是她只好抬起眼睛,勉强将那些眼泪都憋了回去。

  “别哭呀。”侍女用手轻轻地触碰她的眼角处,问道,“你今日就要离开吗?”

  “来不及好好地和你们道别,实在抱歉。”碧桃忽然拍了拍圆鼓鼓的脸颊,强打起精神,冲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与老爷、少爷,小姐们辞别后,就要踏上返程的路了。”

  她先去找了这王府的掌权人,镇峨王张双璧。

  张双璧白天里一般都会在书房处理公务,那些书卷文籍都堆成了小山,碧桃每次见了都会觉得心惊,只觉得这王爷也不是好当的。若是公务太多,书房中的那盏灯就会一直亮到深夜,从回廊中走过,远远地望去,就好像漆黑夜晚中浮动的萤火虫,光芒微弱而温暖。

  她没有见过镇峨王披挂上阵的模样,也庆幸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披挂上阵的模样。

  在这偌大的镇峨之中,唯有张双璧一人能够被百姓如此敬仰,他就是镇峨城的城池,是镇峨城的高墙,是所有人心中的定心石,只要有他在,仿佛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足为惧。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梁上悬铜铃,四角布细线,柱与柱的交界处是一片阴惨惨的天际,白得刺眼,是镇峨常有的天气。碧桃踏过长长的回廊,心想,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近了,繁杂纷乱的声音闯进耳蜗,她意识到这书房内的人好像正在进行激烈的争吵。

  梁上的铜铃晃动,牵扯着那十多个铜铃齐响,房内的声音骤然间停了下来。

  眉眼温和的男人打开了房门,他身着单薄的衣裳,完全不觉得冷似的,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碧桃也能够看清楚那衣服底下盘曲交结的肌肉,隐藏着豹一样矫健凶狠的力量。

  是镇峨王的客人,碧桃认识,她在府内见过几次,却不知晓他叫什么名字。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她屈膝行礼,视线微微一抬,越过了面前的男人,看向房中那个正坐在桌案前,眉头皱起,阖着眼去揉太阳穴的镇峨王。

  张双璧经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许镇峨王的想法是他们这些百姓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他们刚刚吵了一架吗?碧桃暗暗想到,她只听见了零星的字眼,比如,“你们明明就知道”,“让他孤身一人”,还有“隐瞒”、“欺骗”、“无能为力”,诸如此类的话。

  她鲜少见到镇峨王发怒的模样,挑着这个时候过来告别,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是碧桃来不及退缩了,张双璧已经看见了她,脸色渐渐地缓和了下来,摆手示意她进来说话——她庆幸自己原本是少小姐的贴身侍女,张双璧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记住了她。

  碧桃将那些在心里斟酌了一遍又一遍的措辞说了出来。

  无非是辞别,用的都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借口的理由,可张双璧并没有拆穿。

  清俊寡言的白衣男人认真听完了,双手交叠在膝上,思索片刻,问出一句没来由的话:“不是因为在我府中受了什么委屈才离开的吧?”

  和她之前在侍女那里听到的话很相似,碧桃略微吃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的。”她强捺住内心的疑惑,终究没有敢问出口,“是我自己决定要离开。”

  于是张双璧无声地点点头,没有阻拦,寒暄的话不多说,只祝她返乡的路上平安无虞。

  然后,是紧挨着书房的闺阁,向来说话都温温柔柔的张妁与她夫君就住在那里。

  他们好像是分房住的,鲜少住在一起,王府的下人虽然都不是喜欢嚼舌根的,却还是不免对他们二人的关系产生好奇心,毕竟,一个是王府小姐,一个是商贾世家的二公子,这婚约多半也不是张双璧牵的线,镇峨和皇城相隔甚远,他应该是不愿意将女儿嫁得那么远的。

  琶音响起,如潺潺的溪水流淌,就从亭中传来,碧桃循声而至,果然,一身浅青的张妁就坐在亭中,眉眼低垂,朱唇微启,轻轻地哼唱,细白的手指缓缓捻动琴弦,时缓时急,碧桃不通音律,只听得出来好像是首大漠深处的歌谣,有种风沙扑面的雄厚悲壮感。

  贾家二公子贾昭坐在一旁,隔了几步的距离,一言不发地看着张妁,眼中有含蓄温和的笑意,好像陷入了沉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听完这首曲子罢了。

  张妁的手掌按在琴弦上,将还没来得及发出的乐声阻隔在掌心中,戛然而止。

  她抬眼看了看来者,抿起嘴唇,向碧桃颔首示意,“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听完碧桃那一番拙劣至极的说辞之后,张妁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我本来是想要劝你的,毕竟蕊蕊对你很满意,你完全可以继续留在王府。不过,我见你的眼神坚定,应该也不会将我的劝阻听进去,所以我就不再多说了,只是……”

  张妁的视线从碧桃肿起的眼睛上扫过,“你离开王府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是有,但是和王府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见碧桃不答,张妁也不多问,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剔透明亮,色泽温润,然后她把玉镯放进小姑娘的手中,只说是送别的礼物,虽然算不上多贵,好歹是片心意。

  碧桃没有再推辞,道了谢,将玉镯小心翼翼地收好。

  紧接着,是她原本侍奉的那位少小姐张蕊。

  张蕊一般都不在房里,她是没有片刻安分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会追丢了,基本上都在外游荡,如果她在府内,那就说明天色渐晚,又或者是另一个原因。

  她在练武。

  这个少小姐啊,好动又不安分,偏偏能十年如一日地练那些枯燥的招式,将那柄从父辈传下来的溯水枪磨砺精进,挥舞时就如阵阵惊雷炸响,又如河流涨潮退潮时的汹涌澎湃。

  风声袭来,雷鸣声在耳畔响起,吹动她鬓间的长发,碧桃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溯水枪安安稳稳地停在她脸侧的几寸处,一旦驱使者停了动作之后就恢复了原先的模样,沉默,安静,仿佛挥舞起来的时候才能活过来似的,停下来后就即又死去。张蕊的脸上还挂着汗珠,她却没有在意,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忍不住笑了两声,退后一步,翻过手腕,长。枪在她的掌心中跳跃,然后又被她压下,将枪头斜斜地指向地面。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真的伤到你。”她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擦那滴悬在下颚处的汗珠,即使练了许久都不见气息絮乱,语气如常,“找我有事吗?是我爹?还是妁姐?”

  “少小姐,我决定离开王府了。”碧桃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面前的张蕊,连声音都放缓了许多,解释道,“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要回到故乡,开一间茶馆,悠闲度日。”

  张蕊将长。枪放在木架子上,闻言,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

  “是因为我兄长吗?”明明是问句,她的语气却几乎是笃定的,咬着牙,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憋出来,愤恨又后悔,“他那天,果真对你做出了什么事?”

  碧桃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倒吸一口冷气,回头一想,原来之前那几个人都是这么看她的,怪不得会问她是不是在王府里受了欺负——可是她这两天根本就不在王府。

  哪天?她想不出来,隐约觉得自己不在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好像有另一个人代替了她。

  难道是那个冷面寡言的年轻男子吗?这就是肆背后的那群人将她绑走的原因吗?

  “没有,少小姐,您想多了,大少爷从来都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啊。”她连忙解释道。

  张蕊自然是不信的,此后又是如何百般追问,死缠烂打的,暂且不赘述。

  等见到大少爷张漆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碧桃好不容易从张蕊那里脱了身,疲倦不堪,又困又累,想到这是最后一件要做的事情了,就强打起精神,在棋阁前轻声唤了两句。

  里面的人很快就有了回应,语调温柔,尾音微挑,让她直接进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其他几个人的影响,连碧桃自己都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她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深吸一口气,撩开珠线勾连的长帘,映入眼帘的便是书籍堆砌成山的房间,软榻,桌案,烟雾缭绕的香炉,黑子,白子,棋盘,还有座上的人。

  张漆平日里好像总在下棋,碧桃甚至没有碰见他做别的事情的时候。

  身披鹤裘,怀中抱着一个小巧的暖炉,手持一本快要看完的书,眼神专注认真,长发被妥帖地梳到脑后,高高束起,就显得发尾格外温顺,贴在后颈的那截如白玉的皮肤上。

  房间内有股奇异的香气,缱绻轻柔,是张漆身上常有的那种香料味道。

  碧桃屈膝行礼,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向面前的大少爷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张漆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就将视线从书中抽了出来,等到她把话说完了之后,很轻地笑了笑,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冬日里又容易受凉,所以那笑意伴随而来的是阵闷闷的低咳。

  他摆手谢绝了碧桃端过来的那杯热茶,抬眼看着她,说道:“好,一路顺风。”

  语气正常,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不掺一丝的暧昧,碧桃真觉得是其他几个人想多了。

  说到底,他们究竟为什么觉得张漆这样像风一样捉摸不定的人会有心仪之人?

  碧桃将那些被误导的想法扔到一边去,她和所有人都道过了别,心中难得有了几分轻松,笑着,应下了张漆的祝福,说道:“愿您的身体也能早日康复。”

  张漆却只是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离开镇峨府之际,碧桃忽然回过头去,遥遥远望。

  薄暮冥冥,镇峨府逐渐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芒,然后,它在寒鸦啼鸣声中,逐渐地远去,成为一道痕迹,将这样的景象永远镌刻在了碧桃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