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156章 深藏

  是个无光的夜晚。

  夜色深沉, 星月黯淡,连风声都低不可闻。

  安丕才与常锦煜站在山谷的隘口处,望着眼前的幽幽竹海, 他们知晓这后面便是那片世外之境,隐于河山的沉云阁,和常灯、汶云水的性子很合称, 与世无争,闲适悠然。

  常锦煜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脖颈上的黑绳,藏在衣襟里的狼牙便跟着动了动, 在他的锁骨处刮蹭两下, 很快就停了下来, 温顺而安静,紧紧贴在温热的肌肤上。

  他并未多言,抬脚向竹林走去,负于背上的重剑轻轻磨蹭, 发出些微的声响。

  竹林静谧无声,枝影婆娑, 映照在地面上,打下一片深黑的阴影, 随风摇曳, 黑暗的边缘处不断蠕动,蔓延, 逼近,最终蜷缩在了常锦煜翘起的靴角处。

  常锦煜顿了顿, 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止住了脚步。

  安丕才落后几步,见他止步, 脸色也不对劲,便快步上前与他并肩,正要开口询问之际,却嗅到一股不详的气息,穿过层层竹海迷障,打破夜晚的寂静,窜进他们的鼻腔中。

  那是一股血腥味。

  连植株特有的刺鼻气味都掩盖不住的,浓重的血腥味。

  和铁锈的味道很像,却又全然不同,铁锈是死的,血是活的。

  很淡,如果不是嗅觉敏锐的人根本闻不到——但是又难以忽略,它就像一个危险的,不详的讯号,正在警告他们,那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又或许是发生过了什么。

  沉云阁的竹林阵法并不简单,百来棵交错密布的翠竹,将沉云阁严严实实地保护在了这三面环山的地形中,宛如天然的屏障,再加上他们有意将其设置成了迷阵,那些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别说是成功进入了,就连活着从这重峦叠嶂的囚笼中逃出来都极为困难。

  百来棵翠竹啊,安丕才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

  即使有竹林阻隔,他们都能闻到血腥味……这意味着,里面很有可能已经血流成河。

  常锦煜只是停顿了片刻,很快就迈开了步子,侧身踏入竹林中。

  然后,安丕才也跟着进去了。

  他们二人的身影在瞬间便被竹海吞噬殆尽,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后,一切又恢复如常,翠竹依旧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夜空依旧乌云笼罩,虫鸣渐低,万物归于寂静。

  往里走了一阵,安丕才和常锦煜很快就发现这些竹子与他们上次见到的不同,上面刻着细小且不易被发现的痕迹,像是迷途之人有意为后来者留下的指路明灯,处处都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刀痕密布,纠缠交错,让人心悸的强烈恨意深藏其中。

  越往里走,安丕才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根本不用亲眼去看,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沉云阁的弟子们是被宰割的一方,像被按在砧板上的羔羊,只能眼见着锋利的刀口逼近,却毫无还手的余地。

  常灯和汶云水,实力皆不俗,如果他们选择逃离此地,是可以保全性命的。

  安丕才暗叹一声,又想,话虽如此,但是他很清楚,这两个人不会逃。

  五诀联璧之中,如果说常锦煜和张双璧是最尖锐锋利的矛,安丕才是镶嵌在甲胄上的护心镜,常灯和汶云水就是最坚实忠诚的后盾。他们若是惹上了麻烦,通常来说,都是由常锦煜和张双璧二人打头阵,安丕才探路寻路,指引方向,常灯和汶云水则是留下来断路。

  这两个人,在留下来的时候,大抵就已经做好了奔赴死亡的准备。

  竹林逐渐变得稀疏,翠绿幽深的颜色飞速向后退去,将隐藏于背后的景象显露出来。

  确实是称得上血流成河。

  遍地的残肢断臂,尸骸血肉模糊,甚至已经辨不出长相,伤痕遍布,又深又密,只是看上一眼,安丕才就能够想象动刀的刽子手对这些人到底抱有怎样深重的恶意。

  盈盈的火焰灼烧着天际,由火把组成的壁垒将黯淡的天空都染上了刺眼的赤色。

  晃动着,嬉笑着,带起一阵阵的热浪,把周围的空气都烧得扭曲起来。

  闯入者穿着麻绳与铁甲编织而成的简陋甲胄,手持弯刀,刃口已经被磨钝了,向上翻卷,滚烫的热血不断从翻卷的刃口处向下滴落,悄无声息地砸在地上,飞快融入了泥土中。

  不是官兵,不是邪道。

  沉云阁向来与世无争,怎么会惹上这群人?

  安丕才深吸一口气,涌入鼻腔中的,已经没有草木的清香,只剩沉闷刺鼻的血腥味,纠缠在他鼻息间,迟迟不肯离去,仿佛是在哭诉,又仿佛是一个最鲜明不过的预示。

  常锦煜从闻到血腥味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说过一个字,面上也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抬眼望了望,那群闯入者在不远处渐渐聚拢,或许是已经准备离开了。

  手上拿着收刮来的钱财,身上淌着鲜血,刀刃底下纠缠着苦苦哀求的亡魂。

  于是,他们大仇得报,心满意足,便准备动身离开,留下一地的狼藉。

  魔教教主并未在原地停留太久,很快就做好了打算,抬脚向血腥味浓重的更深处走去,身形渐渐融入黑暗之中,衣袂处、袖口处,皆是阴影,丝毫没有沾染上零星的火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闯入者已经离去,院落中没有人,倒是方便了他们二人的行动。

  常锦煜随意挑了一所宅院,手腕借力,轻轻巧巧地从墙上翻了过去,落在地上。

  他的目光从遍地的血肉碎块上扫过,确定了这其中没有常灯和汶云水之后,没有过多停留,跨过那些辨不清长相的尸骸,向院落更深处走去。

  安丕才紧随其后。他知晓,常锦煜一定也听见了那几乎被风声吹灭的微弱响动。

  果然,他们没有费什么心思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处。

  这个人或许也没有想躲,半边身子笼罩在屋檐的阴影下,深深浅浅地喘息着,呼吸声就像一根紧绷的细弦,低不可闻,好似下一瞬就会断裂——他身上同样也布满了刀伤,鲜血不断地从胸口、脖颈上的豁开的大洞中向外涌出,露出森白的骨骸,他无计可施,只能徒劳地用手掌捂住伤口,然而血液却止也止不住,从他指缝间淌下,淅淅沥沥淋了一身的红。

  他脸上有一道伤疤,从上至下,横卧在眉骨处。

  无论是谁来看,都能看出这个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是灵丹妙药也不可能救得回来。

  所以那群人才会放任不管,只为了让他在临死之际在这人间多忍受片刻的折磨。

  暗影逐渐靠近,十七八岁的少年勉强抬起眼皮,借着朦胧模糊的视线看了一眼。

  “常师父?”

  他唤道,声音比风声还要微弱,几乎听不见,顷刻间就散为云烟。

  “我从不觉得我和他长得很像。”常锦煜眼神冷淡地看着他,为了听清他那又低又轻的声音,微微倾身,说道,“告诉我,常灯和汶云水在何处?”

  少年闷闷地咳嗽了两声,呛出血来,溅在常锦煜的脚下,带着碎裂的脏器。

  许是这声咳嗽带来的痛意让他的意识清醒了半分,蓝衣的少年迷迷糊糊地看了常锦煜和安丕才一会儿,像是终于辨认清楚了似的,偏过头去,将口中的血咽进喉中,不再说话。

  “我们与常灯、汶云水是相识多年的友人。”安丕才缓声说道,“五诀联璧,你听说过吗?我身侧这位正是常灯的兄长,你不用怕,我们和那些闯入者不是一伙的。”

  少年忽地笑了,鲜血顺着他的下颚滑落,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师父……便是汶云水,五诀联璧……他从不肯告诉我……其他几位都是谁……你们是来带他们二人……离开的吗?”

  即使他们想要带走,那两个人也得先活下来啊。

  安丕才想着,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少年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抬起颤抖的手,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常锦煜记下了方向,起身说了“多谢”二字,正准备转身离去之际,少年沾满血的手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衣摆,赤色顷刻间攀沿而至,像一抹明显的印记,留在了漆黑的布料上。

  他转过头,垂眸看去。

  少年轻声说道:“劳烦。帮我看看,这院中的,其他人……”

  “没有了。”常锦煜说道,“这院中只剩你一个活人而已。”

  他眼中的光芒疏忽间熄灭了,好像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亲耳听到的时候,却难免觉得失落和绝望,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再吐出半个字,只是将衣摆松开,无助地收回了手。

  兴许是在无声地落泪,但是他脸上沾满了血,血与泪相交织,终究难以辨认。

  他不再开口,眼睛也阖上了,唯有呼吸声仍在,痛苦而低沉,随着胸膛起起伏伏。

  常锦煜和安丕才转身离开,跨过门槛,向他先前所指的方向走去。

  少年陷入短暂的黑暗,昏昏沉沉,这样不清醒的眩晕感却叫他觉得安心,至少不用再去考虑那么多,什么沉云阁,什么师兄,什么师妹,师弟,都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

  他的喉结微微一滚,心想,只可惜,他身为年长者,却终究没有保护好师妹师弟。

  希望师父回来后,可不要责怪他。

  想到这里,他恍然记起了什么,咳嗽着,又笑又哭,想到,师父不责怪他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五位弟子向来最怕师父,汶云水一来,他们必定作鸟兽散,笑着逃走。

  现在,他们都纷纷离去,师父可就怎么也找不到,没办法把他们揪出来教训了。

  但是他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其他人的脚步呢?

  流动的黑暗凝结,胸口处的疼痛感愈发明晰,强行将他的意识唤醒。

  少年忽然睁开眼睛,他听到了一阵动静,是利器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时特有的声响,抬目远望,方才的那两个人已经离去,连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然而他手边却多了一样东西。

  坚硬冰冷的断剑就静静地停在那里,他记得,这是师兄的“乱盏”。

  是谁的,何种的施舍,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将它踢过来,少年一概不知。

  但是他的手指轻轻地颤着,指尖碰上去,未感觉到铁器的冷,只感觉到血液的暖。

  少年想,无论如何,他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可偏偏就是无计可施,甚至连结束痛苦都做不到。

  他缓慢地收拢五指,将乱盏握紧,不算艰难地下了决定。

  可能再也没办法向师父说出那一句抱歉了。

  因为,他要追着其他四个人远去了。

  常锦煜敏锐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利器嵌入血肉的闷响,紧接着是兵器落地的声音,身体落地的声音,混杂,交叠,几乎分不清先后,他却目不斜视,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