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149章 棋局

  张漆的棋阁坐落在镇峨府的东北一角。

  拾阶而上, 撩开珠线勾连的长帘,便能看见阁内的场景。

  房间并不算大,一眼望过去就能将所有物事尽收眼底。

  软榻上摆着一张棋盘, 黑子与白子交错,玄武对下棋只是略通,虽然看不明白这棋局到底如何, 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复杂,犹如阵前兵刃交接,剑拔弩张时的紧张形势。

  走近了, 便发现青花瓷烧制的棋盅旁摆着一本旧书, 以镇尺压住纸张, 免得被风吹动。

  翻的那一页上画着棋局,上写几个字:当湖十局,第七局。

  玄武只是看了一眼就意识到这棋盘上的局正是书上所描绘的棋局,分毫不差。

  他将张漆搀扶到软榻上, 回身就要去取底下的轮椅,张漆却摆了摆手, 示意他过来。

  于是玄武也坐在了软榻上,与张漆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那一方棋盘。

  房内燃着暗香, 甜腻缠绵,片刻后, 又变成更加凌冽的香气,仿若冬风阵阵, 天地结冰。

  张漆将袖口卷到手腕之上的一寸处,他易染风寒,腿脚又不便, 常年不出府,连带着皮肤的颜色也变得病态起来,雪一样的白,不掺杂质,只有骨节处透着零星的血色。

  然后,那五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入黑白之中,轻巧又随意地将复杂的棋局全部打乱。

  玉石制成的棋子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被他用两指拈进各自的棋盅,归于初始。

  他笑眯眯的,一抬手,与玄武对视,说道:“请碧桃姑娘与我对弈一局。”

  当张漆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用视线迎上来的时候,玄武才发现他的瞳色浅淡,边缘处是浅褐色的,剔透明亮,近乎蛾翼,眼睛一阖便是合翅振翅,轻盈悠然。

  碧桃姑娘犹豫了片刻,手指不安地绞动着,有些惭然,充满歉意地回绝道:“大少爷,碧桃出身普通,家中爹娘也未学过诗书,自小只知道做些女红,说几句好听话。些黑子白子,我是从来没有碰过的,更别说会了,还望大少爷不要为难我。”

  张蕊说过,“不要和张漆下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小心总归不是坏事。

  张漆挪开了视线,“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随手从棋盅内取出一颗黑子,在指腹间把玩,过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笑道——

  “你若是不同我下这一局,我可不会放你走的。”

  碧桃盯着那颗不断翻转的棋子看了半天,听到他这句话才终于反应过来,变得局促不安,语带哭腔:“我等会儿真的要回去找少小姐的,若是迟了……”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他心中却想,若是迟了,教主与右护法那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张漆的突然出现,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已经使他所处的局势落于下风了。

  若是想要扳回一城,玄武认为,只有提前脱身,离开此处才行。

  “我一向不喜欢为难你这种小姑娘的。”张漆合上眼睛长叹一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仍然是温柔的,仿佛不会生气一样,好脾气地重复道,“和我对弈一局,我便放你走。”

  棋阁四周同样有侍卫看守,强行突破明显是最下等的选择。

  将张漆打昏,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玄武想,也不行,张漆的轮椅还摆在底下,想必不久后就会有人送上来。

  那么,易容成张漆吗,虽然不算难,但是他有腿伤,坐着轮椅难免行动不便。

  想来想去,只有和他对弈的这个选择摆在眼前了。

  沉默了片刻,碧桃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下来:“那,我就和大少爷下一局吧,下完我便离开。我的棋艺很差,希望大少爷不会觉得同我下棋玷污了您的棋艺。”

  揭盖,取棋,白子先行,落在棋盘中间的天元位置。

  张漆用手托着下颚,一言不发地看着,在这一棋落下之后,说道:“是我硬要你和我回棋阁,之后又要你和我下棋,咄咄相逼,言辞激烈,是我做得不对,当让你两子。继续。”

  玄武确实是不会下棋的,眼见这棋盘上星罗密布,又记起张蕊的那番话,隐约觉得张漆要和他下棋是有所图谋,一时也谨慎起来,将心思全部藏好,胡乱落下了两子。

  皆在星位之处,零零散散,像北斗星的首尾。

  张漆从棋盅内取出一颗黑子,望着棋盘上的局势,沉吟片刻,在天元右侧落下棋子。

  然后,他不等玄武落下第四颗棋子,突兀地笑了,问:“你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玄武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面上却毫无波澜,腼腆地抿唇一笑,只当张漆这话是关心,乖乖回答道:“许是我归心似箭,心心念念少小姐那边,没想到被大少爷看出来了。”

  他原本想下在第二颗棋子旁的那颗棋一转,改成了下在张漆的那颗黑子旁。

  这张漆,倒是心思细腻,不是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玄武愈发谨慎起来,也不敢再胡乱下棋,只能凭着直觉去下,磕磕绊绊,倒也和张漆下得平分秋色,他知晓张漆肯定是留有余手,甚至有点怀疑这人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依照燃香的时间推断,此时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

  也不知道教主和右护法那边的状况如何,他想,希望不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一段下棋的时间过得又慢又枯燥,且煎熬,直将玄武翻来覆去地煎,心中担忧。

  张漆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是不是觉得下棋很无趣?你初来乍到,不懂这棋盘中的奥秘,自然瞧不出个所以然,觉得枯燥无趣也是正常的。”

  “那我们来聊聊别的事情吧。”他抬手的时候,冰凉的指尖似是无意地从正准备落棋的侍女掌心中蹭过,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比如,你知道今天府里要来客人吗?”

  碧桃的手稍顿,不知道是因为张漆所说的话,还是因为他的动作,想了想,觉得有点好笑,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说道:“我当然知道呀,不然少小姐也不会叫我为她梳洗了。”

  “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张蕊。”张漆悠哉游哉地将手指放进盅内,慢慢地拨弄里面的棋子,细细簌簌,像动物身上的皮毛碰到树叶时的声响,“不可以考虑考虑我吗?”

  “大少爷说笑了。”碧桃有意无意地将他的问题揭了过去。

  张漆手中的棋子在棋盘边缘处轻轻地敲,一下一下,“所以,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下完这局棋就要回去找她,是吗?即使她那边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完全顾不上你?”

  任他的话说得再漂亮,忠诚的侍女还是如此回答:“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像你这样胆战心惊地活着,不如换个方法,倒也能让自己轻松些。”

  “错了,没有胆战心惊这一说。”碧桃轻轻说道,“我习惯了,所以无所谓。”

  白子,黑子,紧接着又是白子,然后是黑子,交错排列,如同游鱼身上密布的鳞片。

  “看来我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张漆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直直地看向与自己对弈的人,目不斜视,落下最后一子,敲在棋盘上,“你看,你太心急,又太谨慎,于是犹犹豫豫,顾此失彼,最终落得进退两难的地步,无可转圜,全盘皆输。”

  “我在这里露了破绽,你本来可以赢的,可惜棋差一着。”

  他的手指在某处点了点,敲出一串微小却清晰的叩叩声。

  玄武只是看着张漆,眼神冷淡,片刻后才突然笑了,很轻地牵起嘴角,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容,连笑意都近乎于无,然后他伸手将张漆所指之处的棋子尽数拨开,搅得散乱。

  “全盘皆输?”他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般,“我看未必。”

  这棋下到一半的时候,玄武就明白了。

  张漆口中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他”。

  不是张蕊,是方岐生。

  至于张漆为什么不立刻让侍卫将他抓起来,为什么要和他对弈。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玄武心想。

  这镇峨府内,最危险的不是张妁,不是张双璧,而是最不成气候的大少爷张漆。

  你说他散漫不正经,他偏偏又将自家的妹妹支开,免得将她卷入危险;你说他不够谨慎,他偏偏又将所有情况都想到了,所以一开始才故意不让玄武去取轮椅;你说他平庸愚钝,他偏偏又能在让出三子,甚至是只用了四五成心思的情况下,将棋局赢了下来。

  为什么张蕊不让自己和张漆下棋,玄武这时候便明白了。

  传言道,张漆轻浮风流,但是那些姑娘都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

  因为,仅仅只是对弈一局,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像是赢下棋局那么简单,窥探到你所有不可言说的隐秘,心事,喜好,脾性,情绪,皆在一子之间,落子便敲出答案。

  而且张漆一定不止藏了这些,甚至,这些东西可能只是浮于表面的皮毛而已。

  棋局被打乱,黑白四散,张漆怔愣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

  “我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种赢法。”他说道,“虽然是走了捷径,但我还是算你赢。”

  张漆用指节抵住唇下,又闷闷地笑了几声,袖袍彻底从手腕处滑到了臂弯,头顶的冠冕颤抖,略卷的发尾在棋盘上扫过,带起一阵细小的沙沙声。

  “你大可放心,你们教主和右护法应该能够全身而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如果是十年前,那就说不准了。但是父亲他自从有了我们这三个子嗣之后,原先的坏脾气都被磨得几近圆滑——你想想蕊蕊就知道了。生气倒是会生气,不过也不至于让他真动手,而且,安门主也在,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受太大的委屈。”

  “我想想,最坏的结果是我父亲将他们二人押入牢狱,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会慢慢冷静下来的,毕竟镇峨王这个名头并不是浪得虚名,等他捋清楚思绪之后自会来当面对质。”

  玄武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他还顶着碧桃的面相,杏眼圆脸,嘴唇小巧,一旦将脸上的神情敛去,重新变得冷静淡然起来,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半晌,他说道:“我知晓了,多谢。”

  信是不可能全信的,但是张漆也没有理由在这时候骗人。

  玄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之际,忽然想起一回事来,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起先只是觉得有些异常,所以我才将你带回了棋阁,想要借此机会确认一下。”

  张漆懒懒散散地抬起手,掌心朝上,示意玄武将手放上来,等他的手搭上来之后,张漆的手指动了动,指尖从他掌心中一寸寸滑过去,缓慢又轻柔。

  玄武注意到这是张漆之前在他下棋的时候有意无意蹭过的地方。

  “一个是持杀人利器的手,一个是做杂活绣花的手。”张漆说完之后,收回了手,顺势放在了棋盘上,“你或许没注意过,刺客的手和侍女的手,可是完全不同的。”

  “那你的手呢?”玄武垂眼看他,问道,“你的手是哪一类?”

  张大少爷笑道:“庸人,俗人,闲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类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玄武:我装的。

  张漆:好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