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145章 住手

  温展行, 生在巴蜀之地,自小耳濡目染,对辛辣食物也有几分偏好。

  温家家教虽然严格, 温展行却能够硬生生从所有温家子弟里脱颖而出,屡次获得夫子的称赞,许多关于礼仪修养的言论也被编撰起来在集市上售卖——不过, 就是没卖出去罢了。

  他爹常望着西北方向叹气,摸着温展行的脑袋,庆幸道:“幸好你没长成覃家后代那样。”

  那时候兴“别人家的孩子”这么一说。

  哦, 忘了说, 温展行就是所有人口中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有些年少轻狂的同辈弟子们气不过, 筹划着,准备半夜三更将温展行暴打一顿。

  然后被温展行一锅端了,拎到温家家主面前,让他们各自反省去。

  于是, 他这个“喜欢告状”的事情就又传开了,却没人记得他只身一人就把几个人打哭。

  边动手, 还边问,知不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了, 背四书五经里的东西给我听听。

  那几个同辈的少年涕泪齐下,带着哭腔和鼻音, 断断续续地背,什么“上不怨天, 下不尤人”,什么“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什么“三思而后行”,不背完还不让走。

  被拎到威严端正的温家家主面前时,他们其实都是释然的,觉得终于解脱了。

  小时候这样也就罢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温展行硬是没有半点长歪的。

  如果说他就是个只会读书的尖酸书生,他不是,该动手的时候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如果说他就是个只会动手的江湖莽夫,他也不是,该动嘴的时候他不会碰长剑一下。

  诚然,这种性格貌似是挺好的,但从温展行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一个至交的事实看来,他确实不受别人的待见。书生嫌他动武太粗鲁,侠客嫌他说话多过动手,其他的人,要么忌惮他身后如同泰山一般巍峨耸立的温家,要么就是全然的嫉妒与不平。

  但是这个榆木脑袋不在乎这些。

  他只追求心中的“道”,至于别人怎么看的,他全然不在意。

  现如今,坚定而固执地活了二十年的温展行,头一次这么惶恐、犹豫、焦灼。

  他一开始想,两个男子做一些亲密的举动,这正常吗?

  然后他又想,古人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夫妻劝和不劝分……

  两种念头在温展行的脑中扭打起来,一会儿你占上风,一会儿我占上风,争不出个输赢。

  等等。

  温展行突然记起,那个黑衣侠客好像就是魔教教主吧,他刚刚虽然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看清楚是身着黑袍的男子将白衣男子抵在墙上的。

  霎时间,风转帆动,他脑中浮现了另一个念头。

  魔教教主方岐生,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

  就因为比武招亲大会上落败,所以用这种卑劣龌龊的方式报复吗?

  温展行压根就没往“为什么那位头筹没挣扎”那方面去想,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他就像是被黏稠的蛛网缠住了似的,越绞越深,完全无法挣脱,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报官?

  不行,等到捕快赶来现场,那魔教教主早就阴谋得逞了。

  温展行皱起眉头,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覆上身后的清阳剑。

  清阳剑的剑柄是冷的,金属特有的冰冷温度让温展行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他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身前的那一小块地面,咬了咬牙,最终下定了决心。

  就算那个人是魔教教主又怎么样,魔教教主就能这么正大光明地欺负人了吗?

  路见不平,应当拔剑相助,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纠结和等待之中。

  温展行霍然起身,反手拔出清阳剑,习惯性地挽了一个剑花,步伐坚定,大步上前,开口阻拦道:“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虽然性子温和,但是这种时候,语气却严厉起来,可谓是一身正气难污浊。

  暗巷中的两个人没有再继续,白衣的那个倚在黑衣的臂弯中,温展行怎么看怎么觉得魔教教主的手臂箍得很紧,所以白衣男子没办法挣脱开——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白衣男子的头发稍乱,黑发流泄而下,遮挡住面庞,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肩膀还在微微发颤。

  温展行咬牙切齿,怒道:“方岐生,我早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种强迫别人的事情来,我还说和你好好谈一谈,这么一看,倒是我将你高看了!”

  方岐生皱眉:“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还装模做样!”温展行确定面前这人就是魔教教主方岐生之后,干脆不同他废话,直接起了剑势,“休要狡辩,快放手!你都把人欺负哭了,以为我看不到吗?”

  方岐生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难得不知道从何解释,望着这个正气凛然的大侠,沉默片刻,晃了晃怀里的聂秋,说道:“他没哭,他在笑。”

  温展行觉得荒谬,“是哭还是笑,我看不出来吗?你赶快放开他!”

  方岐生怒火也蹿了上来,冷了神色,一字一顿说道:“你应该让他放开我。”

  “你不松手,他怎么可能挣脱?”

  “你没长眼睛吗?他是因为你笑得站不住脚了。”

  方岐生失去了耐心,抬手就敲在了聂秋的额头上,脆生生的一声响,他语气不善,警告道:“喂,别演了,你也说两句解释解释,我可不想无缘无故背上奇怪的罪名。”

  于是,温展行眼睁睁地看着他怀里的那位白衣男子依言转过头来。

  头发散乱,面带红潮,眼中含泪,肩膀微颤——然而他确确实实是在笑,笑得止不住。

  一边笑,一边颤着手去撩开遮住方岐生面庞的黑纱,在他下颚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斜过眼睛,重新看向温展行,拭去眼角的泪珠,说道:“他没强迫,我自愿的。”

  温展行差点握不住手中的清阳剑,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满面迷茫。

  “你们……”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你们为什么要参加比武招亲?”

  “我觉得,即使和你解释了,你也听不懂。”聂秋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只觉得自己好久没笑得这么凶了,连肚子都笑得隐隐作痛,他眼神略带怀念,说道,“好久不见,温展行。”

  自上一世温展行在邀仙台上的当面质问之后,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从最初的对坐下棋,吟诗赏月,再到后来的恶语相向,想来也叫人唏嘘不已。

  聂秋生性凉薄,从沉云阁一事之后就彻底封闭了自己,虽然是笑着的,却会刻意和所有人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唯有这位脑子一根筋的温大侠,是全然不怕热脸贴冷屁股,闲来无事还会来找他下棋作乐,久而久之,他倒也习惯了。

  他上一世没有能够被称作“至交”的人,温展行勉强算得上半个。

  然而观念终究不同,所以温展行到后来会选择倒戈戚潜渊那头,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条一条细数他的罪过,聂秋其实并不惊讶,只是觉得,果然是他。

  他惊讶的是温展行的恨意如此强烈,他分明不是喜欢表现的人,却第一个站了出来。

  温展行那时候大概是对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还有被隐瞒的难过。

  毕竟相识了这么多年,聂秋从未在温展行面前提过自己的事情,反倒是温展行,问都不用问,就能把所有事情像倒豆子似的往外倒,不过他本来就没什么秘密,也无需隐瞒。

  归根结底,温展行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聂秋,聂秋却将温展行看得明明白白。

  刚才,聂秋和方岐生其实一早就察觉到了温展行的靠近。

  方岐生有些不虞,手肘抵在湿润的墙壁上,和他耳鬓厮磨,说道:“他过会儿就走了吧。”

  “他不会走的。”聂秋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忽然笑道,“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温展行心中的那份澄澈如镜的善良与正义,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心中确实是不存任何阴霾的,聂秋想,所以,尽管心中的道义不同,他仍然认可温展行,才会在霞雁城与方岐生饮酒的那一夜,说出“正道的温展行,还可以”这样的话来。

  温展行听到那句“好久不见”后,并没有立马回答,将清阳剑反手插回鞘中,大概是在思考他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白衣男子,为什么这个人表现出一副对他知根知底的样子。

  想了半晌,他眼睛微微一亮,仔细看了看白衣男子的长相,问道:“你是聂家的聂秋?我之前好像在宴会上见过你,我记得那时候老祭司一眼就将你选中……后来你怎么不当了?”

  温展行向来对祭天大典兴致缺缺,他虽然信奉书本中流传下来的那些言论,却也存了理性的质疑,认为书中说的并不是全然正确,“人”比“天”更重要,自然没有去看祭天大典。

  “已经不是了。”聂秋淡淡答道。

  不是聂家的聂秋,也不是被选中的祭司。

  温展行大梦初醒似的,视线从聂秋的脸上挪到方岐生的脸上,再向下滑去,看到他们之间近乎微小的距离,明显关系亲密,又记起聂秋说的那句“我自愿的”,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我这个旁人可以指摘的。”他表情有点奇怪,耳尖微红,也许是想到了之前看到的一幕,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自愿放弃了聂家的身份,放弃了大祭司的身份,选择了加入魔教,对吧?传言中那位新上任的右护法,说的就是你吗?”

  得到聂秋的肯定之后,温展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像他这样心思纯粹,只坚持自己的道义,不管别人看法,一根筋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放弃大好前途,选择加入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魔教。

  温展行看着方岐生和聂秋,开口说道:“那我们就是敌人。”

  “我从不与魔教讲道理。”他说,“但是,古人有云,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我心中的尺度也可能会有出现纰漏的一天,尽管很不愿意承认,魔教或许也不全是十恶不赦之人,至于如何评判,就以你们魔教的规矩来吧。”

  “用刀剑,用血肉,来说服我,或者我说服你们。”

  温展行沉默片刻,终究是没有选择趁这两个人都是疲惫之际发起挑战,而是伸出五根手指,轻轻晃了晃,说道:“五日后,酉时,我会在城门相候,望你们二人能够准时赴约。”

  这个人,满腔热血的,自顾自说了半天之后,不等他们有所反应,转身便离开了。

  留下聂秋和方岐生面面相觑,只心想——

  镇峨城的四个方位皆设有城门,你说的相候,到底是指的哪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