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43章 镇邪

  聂秋想, 他们大抵是被逼到绝路了。

  他能够感觉到凌烟湖的封印在风雨交加中逐渐松动,约摸半个时辰后,那些封印在湖底的水尸就会翻涌而起, 带着经久不散的怨恨,前仆后继地向他们袭来。

  袭白衣的男子稳稳地站在颠簸的船舱中,忽而笑了起来。

  慌乱之中的声低笑格外明显, 其他人闻声,疑惑地转了过来,看向聂秋, 却见他将手握成拳, 抵在下唇处, 笑得痛快又肆意,口中喃喃自语道:“天道不灭,我心难消……”

  步尘缘说的没错,步尘容就是那个漏洞。

  原本用来杀鸡儆猴的人, 竟然成为了唯条漏网之鱼。

  而他,似乎也有些明白步尘缘当时对他说的那句“逆转天命的法子就是你”了。

  这局棋中, 是天道输了。

  聂秋没有理会其他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将袖口卷起, 露出了手腕上的铜铃。

  虽然不知道步尘容上回是如何知道他身陷困境, 后来铜铃中的恶鬼险些失控的时候为何又没有察觉,但是这次的摇铃声, 步尘容肯定能够听见。

  当守门铃摇响时,步家宅邸中悬挂在各处角落的铜铃便会遥遥相应。

  为了防止守门人匆匆来迟, 酿成大祸,在特殊情况下,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也可作为守门铃使用, 只不过家主只能留在步家祠堂中,并且要耗尽浑身的精血去供奉虚耗,用以支撑整个宅邸,所以分不出这些心思去守门摇铃。

  但是聂秋不同,他是不用留守祠堂的。

  “步家,步尘容。”

  聂秋将铜铃轻轻敲,笼着血色纹路的铜铃便剧烈地晃动了起来,这次却与往常的不同,即使晃动得再剧烈,都没有泄出半点声响。但是聂秋清楚地意识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封雪山脉,夜色遮掩下的破旧宅邸中,成百上千的铜铃正遥遥应和着这股听不见的铃音。

  他也不管那端的人是否能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唤道:“你该醒了。”

  在场的几人都是听过步家的名号的,只不过他们更熟知的是上任步家家主步倾山、遣鬼守铃步倾仲,或者是步家最年轻的天相师步尘缘。而“步尘容”这个名字,他们想了半晌,都没什么印象,只模糊地明白是与步尘缘同辈的直系血脉。

  聂秋做完切之后,便绕开了几人,附身到男童面前,擦去他额上的几滴汗珠。

  “你还能保持清醒吗?”

  男童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了,他勉强地抬起眼皮,眼神飘忽,努力去瞧面前的人,口中咿咿呀呀叫了两声,大抵是在说还能继续坚持。

  谢慕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他是听清了聂秋之前自言自语的那两句话,只觉得好像受了当头棒,令他霎时间就清醒了过来,即使已经失去了知觉,都觉得浑身泛着凉意。

  先不论这话究竟是不是大逆不道。

  他想,究竟是如何的执念,如何的恨意才能叫个人说出这样的话?

  对抗天道啊……

  谢慕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到意识松动,灵体险些溃散,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聂秋只回答了个字:“等。”

  覃瑢翀接过沈初瓶递过来的湿毛巾,为男童擦拭了下面颊,皱眉道:“再等下去,他会因此丧命的。我可以派人将他送回岸边,找城内最好的郎中为他医治,定能医得回来。”

  徐阆的声音有些哑,“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他来?若是你人去吸引湖内的水尸,恐怕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出手,你就已经命丧黄泉了。你不通此术,万那些水尸又变回了恶鬼,你能看得见吗?你能解决吗?它们尝到仇人的血,便会更加残暴凶恶,到时候别说是你我,整个霞雁城中的百姓都在劫难逃!”

  覃瑢翀无言。

  聂秋说的没错,他们只能等。

  船舱内时间没有了别的声音,只剩下男童痛苦的呼吸声,在电闪雷鸣声中显得那么的渺小,仿佛只要有个人伸出手轻轻碰,那口勉强吊着的气就会即刻断掉。

  是徐阆先发现不对劲的。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着鼻子说道:“嘶,为什么烤着火盆子还这么冷?”

  船舱内的温度几乎是在瞬间降下去的。

  谢慕和聂秋对视了眼,他飘到窗前,把自己抵在窗棂上的四方开天镜取了下来。

  镜面温暖似火,铜铃寒冷似冰。

  道极为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照彻整个凌烟湖,聂秋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定了定神,再眯着眼睛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窗边出现了个女子。

  无论是狂风或是暴雨,对女子来说似乎都没有任何影响:发间缀有珠玉的步摇却丝毫不散乱,身上披着厚重而繁复的衣裳外袍,整洁干净,没有沾上点水珠。

  除却那张煞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个安安静静的闺中小姐。

  “这方镜着实厉害,将船舱封闭得严严实实,没有半点缝隙可钻。”

  见他们看了过来,女子的脸上露出了丝温柔的笑意,朝他们盈盈拜,头上的步摇幅度极小的晃了晃,“奴家名为‘生’,想必这位就是聂公子罢?”

  这就是步陵清所驱使的,可取万物而植的“生”鬼。

  生鬼刚收敛了阴气,屋内的温度便重新回升,四方开天镜与步家铜铃的反应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个“生”,看来是矮楼中第三层的鬼魂,若非如此,是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压迫感的。聂秋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谢慕嘟囔道:“它身上没有丝煞气。”

  奇怪,按理说与步家签下契的鬼魂不都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恶鬼怨灵么?

  这个念头在聂秋脑海中闪而过,但因为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他就将疑问留在了心里,赶紧把生鬼引到了男童面前,问道:“你可有办法治好他的病?”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不过聂秋心里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几十年前,步尘缘就是借了步陵清的生鬼,将自己的眼睛给了步尘容。

  取万物而植,大抵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情。

  果然,生鬼只是扫了眼瘫软在榻上的男童,就答道:“奴家可以将他染上的风寒取走,不过……得植到其他人身上。”

  也就是说,即使不是男童,他们之中也得有个人替他受这个罪。

  徐阆问道:“没法放到死物上去吗?”

  “从活人体内取走东西,就得植在活人身上,从死物中取走东西,就得植在死物上。”它提醒道,“他的阳气消退得很快,你们得尽快决定了。”

  沈初瓶和覃瑢翀听不见生鬼的话,通过聂秋的复述才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沈初瓶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说道:“那就移到我身上好了,不要光看我长得文文弱弱的,我从小到大也只生过几次病,不怕这些的。”

  要是普通的风寒就好了,怕的就是移到别人身上,病情会随着人的不同而变得更加严重。

  在场的活人中,聂秋和徐阆都要镇压湖中的水尸,不能移到他们身上。

  剩下的,也就只有沈初瓶和覃瑢翀。

  众人沉默了下,觉得确实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线生机。

  转移到成年青壮男子身上,要是病情加重,他或许会将脑子烧坏,更严重些就是因病而死,但若是不转移,这男童却必定会因此早夭。

  聂秋刚要将他们的决定告诉生鬼的时候,却被只忽然抬起来的手打断了。

  “移到我身上。”覃瑢翀说道。

  沈初瓶愣了瞬,“公子!”

  “休要多言。”覃瑢翀深吸了口气,坐在了男童的身侧,“若是我卧病在床,你尚有能力从水尸中保全我们二人。若是你卧病在床,就以我现在这番糟糕的心境,我没办法向你承诺能用蛊虫保全你。我这里还有只用以助眠的蛊虫,待会儿你将它放在我颔下三寸处。”

  他将话说死了,就是为了不让沈初瓶再反驳他的话。

  生鬼将手虚虚放在男童起起伏伏的胸口上,向上引去,不消片刻便从他口中扯出了几缕深黑色的雾,随着它将黑雾取出的动作,男童的呼吸果然变得平稳了,覆在身体上的滚烫温度也褪了下去。

  紧接着,生鬼迅速把黑雾放在覃瑢翀的口鼻处,让他吸了进去。

  随着体内的黑雾被覃瑢翀吸去,男童渐渐恢复了精神,从榻上翻坐起来。

  而覃瑢翀伏在榻上,意识逐渐模糊,仿佛化作了风暴中的归莲舫,随着汹涌的波涛上下起伏,难以自控。不过,他到底是青壮的年纪,即使身体瘫软,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与平时差别不大,只是透着股外强中干的虚弱感。

  “谢慕在这里吗?”他浅浅地呼吸着,问道。

  沈初瓶替覃瑢翀掖了掖被角,徐阆把重新精神起来的男童抱下了榻。

  聂秋看了谢慕眼,见他抿着嘴唇不开口,只好答道:“他在这里。”

  “若是你还活着,现在应该与我年纪样大了……我知晓我此时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我也不需要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欠你个道歉,整个覃家都欠你个道歉。”覃瑢翀虽然看不见,却随着聂秋的视线看向了那片空气。

  “抱歉,谢慕。”

  “你刚刚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是演的戏吗?”谢慕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讽刺道,“我原以为你是忽然良心发现了,现在看来,那只是苦肉计而已——”

  覃瑢翀等了会儿,问道:“他说了什么吗?”

  徐阆道:“他说谢谢你能救这个孩童,看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谢慕差点抄起那面四方开天镜往徐阆的脑袋上砸去。

  覃瑢翀听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没有平日里那么敏锐,不仅没有注意到徐阆躲闪的动作,看上去还安心了许多,唇边终于露出了点真心的笑意。他吩咐着沈初瓶将用以助眠的蛊虫放在自己颔下的三寸处,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没有说任何鼓舞人心的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明白的,不成功,便是死。

  聂秋沉下心绪,仔仔细细地感觉着凌烟湖中的封印,说道:“还有炷香的时间。”

  炷香后,封印就彻底消散,湖中的水尸便倾巢而出。

  要是想举解决所有水尸,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覃瑢翀在船舱内睡着,他在睡过去之前说过,自己身上有保命用的蛊虫,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他;沈初瓶和徐阆在距离船舱,也就是离覃瑢翀最近的船头处守着;聂秋领着口不能言的男童在稍远处的船尾处守着;谢慕立于舫船上方的半空中,方便察看四周的情况。

  生鬼的能力虽然奇特,却无法像红莲两鬼那样驱散镇压鬼魂,所以聂秋暂时让它回到了步家的铜铃中呆着,若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再叫它出来。

  暴雨没有半分停歇,就像是天上的星河裂了条口子,顺着乌云不停地洒向人间。

  聂秋虽然不需要伞来遮雨,身边却有个孩童,他就撑了把油纸伞,将伞面斜向男童,好使他淋得少些,而自己有半的身子都沐浴在雨里。

  男童不能说话,聂秋此时也什么都不想说,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立于暴雨之中。

  他们站在栏杆旁,望着下面汹涌澎湃的湖水。

  聂秋在心中暗暗数着时间,在封印消散的那刻,他就像头次来到凌烟湖上的那日,先是看见湖中出现了团黑色,好似水草,逐渐扩散蔓延,直至覆盖整个视野。那些“水草”经水波搅便散了,露出张张苍白的、透着怨恨的狰狞人脸。

  “你害怕吗?”聂秋偏过头看向身旁的男童。

  男童睁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好。”聂秋俯下身,将油纸伞递给他,“如果你看见我受伤了,定要使劲敲击地板上的木头,直到我有反应为止。你可以做到吗?”

  将伞柄牢牢地攥在手中,男童用力地点头,撕碎了怀中的符箓。

  聂秋让男童退远了些,打开了覃瑢翀给他的那两个桃木匣子。

  他在后颈上划了道口子,将灰白两条蛊虫先后放入伤口中,那两条蛊虫接触到血肉,根本不需要别人催促,就卯足了劲往里钻。虽然伤口不大,但蛊虫钻进去的瞬间聂秋还是感觉到了剜心刺骨的疼痛,并且,虫子在血肉中蠕动的那种不适感甚至叫他有点反胃。

  随即,他的四肢逐渐变得僵硬起来,疼痛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仿佛是冰与火的交织,在他的体内碰撞,交汇又相融。

  聂秋深吸口气,默念道——

  招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