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顾命大臣自顾不暇>第70章 万丈山崖

  静虚观依山而建,背靠着山崖。

  萧启拽着许观尘,行过一段陡峭的山路小径。

  山林荫蔽,许观尘只抬头看了一眼,小径尽头停着一驾马车,萧启的两个亲卫在边上等着。

  他倒是真自负,也不怕许观尘在路上跑了,只带了两个人。

  萧启把他推上马车,自个儿也上了马车,放下帘子。

  那两人一人坐在车前,一人跟在后边,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这几日都未下雨,车轮碾过山间沙土小径,留下浅浅的一道车辙,马车车轮后边,绑着两捆小帚,将车辙印扫净。

  马车帘子捂得很紧,窗子也掩得很紧,许观尘看不见外边,又不愿意看见萧启,只能闭上眼睛,开始默念清静经。

  马车行了一阵,他忽然听见潺潺的水声。

  是了,二月开春踏青,都是在附近的一条大河边。只是水声不大,应该是离得远,或者因为马车还在山里。

  又行了一阵,萧启唤他:“观尘。”

  许观尘睁眼看他。

  “萧贽……到底有什么好的?”

  许观尘被布条子勒着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别开目光,不再看他。

  萧启仿佛此时才反应过来,他不能说话,笑了笑,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自顾自道:“那位子原本就是我的,你原本就是我的顾命大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对了?”

  许观尘闭上眼睛,重新开始默念清静经。

  其实萧贽根本就没什么好的,他这人挺坏的,篡位弑父,暴戾反复,但是他坏得坦荡荡。

  萧启差一些,就差在这里。萧启暗暗地算计人,末了还要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推,自个儿的手倒是干干净净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对了?

  这个问题,他现在问许观尘,许观尘也不明白。

  只听见萧启又道:“从你自青州回来,搬进宁王府与他同住开始?我有时候常常想,若是那时候我把这件事拦下来,把你带回我的建王府去住,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许观尘心中冷笑一声,当然不是从这时候开始。若是那时候他就开始变心,那时候他犯得着为给萧启求药,与萧贽断交?

  说实话,一直到宫变的最后一刻,萧启那柄长刀砍下来之前,许观尘于他,都自诩问心无愧。

  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这个问题,不单许观尘不明白,萧启更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永远活在君臣和睦的幻想之中。

  许观尘没反应,萧启也不觉得无趣,低头捻了捻衣袖,继续道:“那是不是从你自雁北回来之后开始?我有时候也想,倘若那时候把这件事按下来,把你从他那边拉过来,事情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说明白,说不明白,其实他二人心中都了然。

  只要那时萧启没有停下举起的长刀,事情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

  多说无益。

  许观尘不愿意再听他煽情,只觉得可笑,往边上挪了挪,靠在关上的窗子边。

  “那位子原本是我的位子,你原本也是我的顾命大臣。”萧启仍旧道,“全都怪萧贽,是他抢走的。”

  他这话说得狠,许观尘眉心一跳,转头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萧启拽着他的手,把他拉下马车。

  马车一直在山间小道里走,没出山林,这是在一处山崖上。

  山崖很高,四周枝叶繁茂,掩映着,只看得见隐隐约约的一行人。领头那人,许观尘看着眼熟,离得远了,却认不出。

  萧启的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道:“你还是不愿意画图,我也说了,没有那图,我一样把我的位子拿回来。”

  许观尘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远处马蹄踏着轻尘,仪仗华盖缓缓而来,当中那人华服衣冠,是他很熟悉的模样。

  萧贽。

  许观尘倏地握紧了拳头,转头去看萧启:“你……”

  “你不就是为了他么?”萧启忽然发狠,双手按着他的肩,要他仔细看着,“我要你看着他死。”

  许观尘一颗心都被撺紧了,喘不过气来,眼见着萧贽衣袖上下一翻,翻身下马,落地站定。

  ……

  圣驾出巡,闲人退散。

  今日元策回都,几日前朝中徐大人,于殿前痛陈十条缘由,最后五体投地,求陛下以雁北为念,以百姓为念,以国体为念,亲自送行,以彰显大梁风度。

  裴将军觉着有失国体,与徐大人争执不下,互不相让,最后请陛下圣裁。萧贽撑着头,用朱砂笔批了一个“准”字。

  其实也就只是将计就计,裴将军与他争执,也是演戏。

  今日萧贽身着礼服骑在马上,前后禁军拥簇,仪仗华盖,从福宁殿一路到了金陵城城门外。

  元策站着,如来时一般,还像是个富家公子,只是身边两个人,一个文人,一个戴面具的侍卫都不见了。

  圣驾从那边,才显出一个华盖顶儿,一行人便双手提起衣摆,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及至萧贽到了眼前,身边跟着的小成公公说了一声“免礼请起”,元策才用左手扶着地,站了起来——据元策所说,前儿个风月楼大火,他正好在楼里喝酒,被塌下来的房梁砸伤了右手,而他身边的那个文人知微,被砸死了。

  这话当然只是托词,是不是别有隐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小成公公站在萧贽右手边,左手边的,是那位殿前陈言、一力要把萧贽请出宫的徐大人。

  徐大人笑道:“殿下此次来我金陵,虽然雁北之事还未完全谈成,但我大梁还是希望雁北安宁,再无祸起。”

  元策便笑着应了。

  朝中套话许多,更何况是这种国与国之间的辞令。

  萧贽耐着性子听他二人说话,余光观察四周。金陵城周边多山,正是夏日,枝叶丰茂,极易藏人。

  这回出来,裴将军没跟着他,他带着人埋伏在另一边,元策若是要走,便跟上他,倘若有别的什么,也好应付。

  只是不知道许观尘到底在哪里,这种情况,应当不会在这儿……萧贽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右后侧,阳光正好,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银光。

  萧贽很快就收回目光,心下计较着,那银光离此处还远,应当不是刀剑,大概是……

  大概是萧启惯用的蓝色羽箭。

  那头儿赏了点东西给元策,元策叩首谢恩,说一定不让雁北再起干戈,小成公公再替萧贽说了一声“免礼”,他便起身要去。

  元策骑马,翻身上马,领着人走出去。

  那位徐大人殷勤得过分,还往前送了两步。

  林子那边似是有风吹过,窸窣地响了一下,那是萧贽派去,跟着元策的飞扬。

  萧贽拢着衣袖,转身便要回宫去。

  ……

  枝叶掩映的山崖上,许观尘站在崖上,离得很远,看什么也看不清楚。

  萧启却按着他的肩,要他把底下人事都看得仔细。

  后来萧启摘下临出来前、自己给他戴上的箬笠,双手扶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在许观尘面上,他只觉得刺眼。

  方才萧贽在底下看时,那银光闪过的地方,是他的右手后边,也在许观尘的对面。

  许观尘抬眼看时,也正巧瞥见那一抹银光闪过。

  估算着距离,应当不是近身刺杀的刀剑匕首,而是羽箭。

  再看萧贽身边人的模样,分明没有察觉。

  许观尘心下一惊,愣了愣,被布条子勒着嘴,也喊不出话来,就算他喊得出来,底下人恐怕也听不见。

  于是他想转头去看看萧启,求求他快让人停下来,但是萧启的双手死死地按着他的脑袋,只要他看着下边。

  “那位子原本就是我的,你原本也是我的顾命大臣。”萧启冷声道,“是他罪有应得。你不是不怕我拿你兄长,拿你师父,拿小五威胁你么?那你看着,他是怎么死的。”

  许观尘费尽所有力气,很含糊地说话,差点咬了舌头:“我……我给你画图,停下……停下……”

  “隔得太远——”萧启指了指前边,“停不下来了。”

  羽箭未发,许观尘再盯着山崖对面的林子看,却再也看不见那抹要命的寒光了。

  他咬紧勒在嘴里的布条,目光紧随着萧贽,只求萧贽快走,他身边那些禁军,离他再近一点儿。

  晴空下,长箭破空。

  许观尘喊不出来,只能眼看着那支羽箭从山林里发出去。他睁大了眼睛,不知不觉地,眼中流下两行泪,也顾不得脚下就是山崖,整个人向前扑去,恨不能把那支羽箭拦下来。

  倘不是萧启揽着他的腰,还把他往回拖了两步,他能直接掉到山崖下边去。

  几块碎石滚落下去,许观尘发不出声音,只是流泪。

  羽箭很准,底下禁军还没来得及反应,萧贽的脚步忽然一顿,身形晃了一晃,很快就站稳了,反倒是身边的人过来扶他。

  然后宫中的马车被驾过来,禁军拥着,把他送上马车。

  留下一部分禁军去捉刺客,恐此间有失,马车很快就往回走了。

  眼泪糊着眼睛,许观尘看不真切,只看见这么些东西。

  他怔怔的,眼泪还糊在面上,双眼通红,转头去看萧启。

  萧启也想不到他的反应这样大,见他哭得厉害,便暂时解下绑着他的布条子。

  许观尘哭喊道:“我都说我给你画图了,你……”

  萧启把布条子重新系上,许观尘咬破了舌头,将布条都染成鲜红颜色。

  他抓着萧启的衣襟,竟想把他一起带下山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