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顾命大臣自顾不暇>第30章 银辔玉铛

  马车行得平稳,许观尘靠在马车里出神。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这马车怎么一直走,都不带停下的?

  他看了一眼萧贽,难不成萧贽那臭毛病又犯了?

  所谓萧贽的臭毛病就是,他若坐在马车里,愿意下车就下;不愿意下车,就要马车绕着金陵城走上好几圈。

  许观尘再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去看。

  路边百草枯旧,远处山色尽瘦,是出了城门才会有的景致。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边上飞扬拉着缰绳,骑着马,凑到马车旁边,脑袋都要探进马车里,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观尘哥哥,你好了吗?”

  许观尘把他的脑袋推出去,道:“骑马要看路。”

  小成公公也知趣,把鼓着腮帮子、正生气的飞扬喊开了。

  许观尘只看见前边有裴舅舅和钟遥在,马车就在正中。大几千人的队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他坐在马车里,竟只顾着出神,全然不知。

  许观尘缓缓放下马车帘子,坐在位置上,借着宽袍大袖掩盖,无聊到撑着手,悄悄晃脚。

  他想问问萧贽这是要去哪里,可是见萧贽面色,好像又是不怎么想说话的模样,所以他犹豫了好久,也没有开口。

  他自己浑然不觉,犹犹豫豫的时候,明着暗着,看了萧贽好几眼。

  萧贽察觉,知道他有话,却猜错了。

  他叩了叩面前小案,两声轻响,马车应声停下。

  萧贽起身,下了马车,落地之后,又掀开帘子,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顿了顿,也顺着他的意思,起身下车。

  他才起身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踏上脚凳——

  萧贽一脚就把脚凳给踢翻了。

  许观尘愣在原地,嘴角抽了两下,心道,萧贽这是在……刁难他?

  趁着他尚在愣神,萧贽伸手接住他,把他抱到地上。

  原来不是刁难他。

  小成公公牵来通体雪白的千里良驹,萧贽一搂许观尘的腰,把他往前带了一把:“去罢。”

  许观尘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翻身上马。

  他一看就知道,这马是萧贽的马。

  金鞍玉勒,银辔玉铛。

  许观尘记得很清楚,萧贽喜欢把自己的东西堆得亮闪闪的。

  所以他转头去看萧贽。

  萧贽垂眸,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到他身边,然后敏捷地握住许观尘还抓着缰绳的手,容不得他推辞拒绝,飞身上马,与他共乘一骑。

  队伍重新走起来,没有人敢看。

  没有人敢看,敢看萧贽教许观尘骑马,说一句话便往前倾一倾身,把许观尘逼得无路可退,几乎要趴下来抱着马脖子了。

  在萧贽教他的空隙,许观尘轻声解释道:“我会骑马。”

  他说得认真,萧贽不能装没听见。于是他同样认真地看向许观尘:“你不会。”

  陛下说你不会,你就不会。

  许观尘扭过头,不再理他。

  原本他因为杨寻的事情,心中闷闷不乐,窝在马车里也只是神游天外。

  现下城外地界儿空旷,远处青山,眼前白雪下的枯草抽了新芽,吹面东风还有寒意,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了一会儿,许观尘的心境也开阔不少。

  许观尘想了想,抽出被萧贽握着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上。

  还没来得及说话,许观尘一直起腰,后脑就撞在萧贽的下巴上。许观尘听着,声音还挺大的。

  萧贽叹了口气,最后只用额头碰了碰他的脑袋,碰得很轻,什么声音也没有。

  后来许观尘问道:“原本在马车里坐着,不是挺好的么?”

  萧贽道:“你看完外边,就看了我好几十眼,连着递了好几十个眼神,金笼子里的雀儿似的,可怜巴巴的。”所以带他出来骑马。

  萧贽说完这话,还揉揉他的脑袋,凑脸过去,要许观尘给谢礼。

  许观尘却辩解道:“我没有递眼神,也没有可怜巴巴的。”

  萧贽全然不听,沉浸在小道士在马车里看我的几十眼中。

  许观尘转眼见他嘴角噙笑,知道这事儿,现在算是说不清楚了,摸了摸鼻尖,也不再解释。

  自金陵城南城门南下,半日的路程,是栖梧山温泉行宫。

  凤栖梧桐,栖梧山原本叫做寒枝山,是光宗皇帝,萧贽往上再数七代的皇帝在位时修建的行宫。

  光宗皇帝的发妻明贤皇后,在光宗尚未登基、两人的大婚之夜,替光宗挡过一刀,从此痼疾缠身。

  光宗登基之后,感念明贤皇后情意,特意修建了温泉行宫供其休养。就连光宗自己,在明贤皇后还在世的二十七年里,几乎每日都陪在行宫。

  此后冬春时分,皇帝会规划着去温泉行宫待上一阵,也有皇帝大半年都会待在栖梧山中。

  冬日里,天晚得快,他们才到栖梧山山脚时,就已经是日落时分。

  栖梧山不高,再有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只是为求稳妥,队伍在山脚停了一阵,点起火把与灯笼。

  临出发时,小成公公要在白马的银鞍边挂上灯笼,许观尘道:“我来拿吧。”

  小成公公便将灯笼交给他,轻声嘱咐道:“要是不想拿了,还是系在鞍边,要是连系也懒得系,就……”

  许观尘举起纸糊的灯笼,烛光映出眼中光亮。小成公公话没说完,许观尘便问:“就什么?”

  就撒娇让陛下拿着。

  行得不急,天色很快就暗下来。

  山间落了小雪,也越来越冷,萧贽抬手给许观尘扣上兜帽,又捂热他拿着灯笼的手。

  兜帽边儿的狐狸毛被风吹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碰他的鼻子,许观尘抽了抽鼻子,随口问道:“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去行宫?”

  “十六就要上朝了。”萧贽懒懒散散的,也随口答,“不想上朝。”

  “那这回,要待多久?”

  萧贽并不回他,大约是随他心意,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许观尘也不再问,转过脸去,只看着前边。

  栖梧山的山道修得折回弯曲,很是平稳。

  此时行至山腰,前后都是举着火把的随行侍卫,火光熠熠,在山林间穿行,宛如回旋的火龙。

  还有一段路才到山顶。

  萧贽还是冷冷的,道:“栖梧山行宫,是为皇后建的。”

  许观尘以为他说的是那位为夫君挡刀的明贤皇后,点头道:“我知道。”



  萧贽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许观尘便道:“我知道明贤皇后……”

  “不是。”萧贽定定道,“不是明贤皇后。”

  “嗯?”

  “大婚之夜,明贤皇后就是那刺客,替光宗皇帝挡刀的,不过是一个伺候的小宫人。”萧贽道,“刺客伏法之后,那宫人在光宗皇帝身边养伤,朝夕相对,后来就成了明贤皇后。明贤皇后也没有落下旧疾,只是不喜欢宫里,所以搬来温泉行宫居住。光宗皇帝很宠她,把明贤皇后的家世、名头和位置都给了她,还陪她在行宫里住着。”

  这种皇室秘辛,萧贽竟然就这么说给他听。

  许观尘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怔怔的,还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啊……”

  萧贽又道:“后来的皇帝常来此处,也不是因为什么冬春寒冷,是因为他们在行宫里藏了人。”

  许观尘继续晃神:“原来如此……”

  萧贽却换了话头,只道:“行宫里有温泉池子,后边还有一个石洞,里边很冷。”

  温泉池子是原本就有的,石洞是萧贽着人开的。

  他说这个,意思就是,许观尘可以待在行宫里,长长久久地住着养病。

  许观尘还在惊叹方才明贤皇后的事情,木木地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声。

  见他出神,萧贽也不管他。

  再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还是神游天外,萧贽便不高兴了,伸手一抓他的兜帽,就把他的脑袋兜起来。

  兜帽兜帽,能兜得住脑袋的,才叫兜帽。

  许观尘脸小,面皮又薄,小饺子似的。

  眼前全黑,还是骑在马上,许观尘慌得反手推他,隔着狐狸毛儿,闷闷地道:“你有毛病?”

  口不择言的毛病,许观尘在他面前犯过好几回,但是每回都紧急停住了,偏偏这回一时口快,没停住。

  身后的萧贽动作一顿,缓缓松开手。

  许观尘心道不妙,虽看不见他的脸色,大概也知道他这是恼了,面色定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原本周遭除了他二人窃窃地咬耳朵,旁的人就不敢说话,这下他二人都不再说话,更显得四周安静,静得叫人心里发慌。

  他梗着脖子转头去看,举起手里的灯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对不起啊,我不是……”

  许观尘手里的灯笼,横在他二人之间,隔着幽微烛光,对上目光的时候,许观尘呆了一会儿。

  萧贽冷着脸,把他举在自己面前的灯笼按下去。用衣袖掩住灯笼的微弱光亮,萧贽俯身靠近,半含住他的唇。

  扭着脖子自然很不舒服,但是许观尘脑子轰的一声响,好像浑身上下,就只有唇上有感觉。

  萧贽挡住灯笼的光亮,却还有满山的火光,和满天的星光。

  得亏有许观尘那个大兜帽挡着,旁的人又不敢多看,只当他二人还在咬耳朵聊天儿,却不知,他二人已经开始咬嘴巴了。

  说好的骑马看路,倘若他二人多看一眼,就能看见,其实他们……已经到了行宫门前。

  连白马都低头啃草。啃到半饱的时候,许观尘使劲推开身上的人,翻身逃下马,因为腿软,险些跪在地上。

  分明燥得很,他却用狐裘把自己裹成个粽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