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日月晕华珠贰>第33章 再见

  黄发虽然被人追捕,但她还是很有手腕的,毕竟如愿楼的暗点遍布全国,虽然在大众眼中如今他们都隐匿起来,但实际上黄发跟自己的手下们还是联络频繁。

  如愿楼毕竟是用毒比较多的门派,黄发费了些功夫便给水怜寒解了毒。

  麻木的四肢让水怜寒感觉不到疼痛,但解毒后那被弩//箭穿透的空洞却让他疼到胆颤。他强忍着疼痛咬牙想坐起来,被黄发一把摁住了。

  黄发道:“别急,我跟你说。”

  水怜寒如今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把救他的黄发也摄入了紫目红瞳。黄发走马灯般的意识被他无意间捕捉到,那是关于叶涩和他母亲的。

  他焦急地询问怎么回事,黄发道:“这就是我救你的原因,你放开我,我跟你说。”

  可一放出黄发来后,水怜寒根本无法言语,黄发便先将他带走诊治。

  知道他心焦,黄发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我们的主母去世得很早,去世之前她给我们四人吃下毒药,说这毒药会在十年后发作,解药只有少主有。我们当时不信,直到后来才知道毒是主母的血,解药是主母的眼泪,十年后发作定是因为眼泪和毒药的比例问题。——主母身体抱恙是从楼主走后开始的,有好几次都被我碰到泪流满面,后来她身体突然恶化,就这么走了。”

  她顿了顿,思索了下怎么措辞,又继续道:“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是能推断出来的。假如毒素和眼泪可以互相牵制,他们是否也在主母的身体里持续争斗?哭多了,解药的分泌速度跟不上,毒素便侵蚀了她的身体。”

  “少主继承了她的血脉,拥有和她一样的体质。”

  水怜寒僵直了眼睛,被他忽略的往事乱糟糟地浮上心头。

  当初叶涩不让他向师父追问关于圣域和毒血的事情,他终于知道了原因!叶涩是怕他知道这个秘密,怕他知道……

  眼前一黑,水怜寒只觉悔恨如锤砸进了胸口。

  密林初见,为了救他,叶涩逼自己流出了眼泪。——他是用自己的寿命在救他。

  在东运派,为了让处境不好的他取信于各派,叶涩一再用自己的眼泪去解昙花的毒。他问他:“要救吗?”的时候他以为只是寻常的对话。

  他微笑着说:“你让我救,我就救。”那么温暖,含着柔情,没有流露一丝悲伤。

  他什么都不知道!硬生生地把他往死地推!

  为什么,当初没有去追问?如今伏伯去世,他甚至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何谈联络方式、归隐之处?假如他能早知道……

  有钱难买早知道,十年来他头一次如此悔不当初。

  水怜寒缓了很久没有缓过来,黄发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捂住眼睛,指缝湿润。

  这些信息在白衣向他们透漏叶涩的眼泪能解他们的毒之前,根本没有人想过。主母死后,遍寻解药这么多年,谁能想到解药竟然是泪水?

  黑面他们做出的行动是去逼叶涩,她没有出手救叶涩是因为她也需要解药,与此同时她也开始去调查此事。收获不大,但已可以将零碎的片段串起来。

  水怜寒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在哪里?”

  黄发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来到了这里。琵琶女带走了少主,知道他们所在的现在恐怕只有白衣和楼主了。楼主他们一定能从九霄玄宫全身而退,我来就是看看能不能接应他们。”

  水怜寒敏锐地觉察出了黄发话中的意思,他没有言语。

  黄发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今日我帮了你的忙,日后若你还陪在少主身边,在少主万不得已哭的时候,能否把掉落的眼泪收集起来,分我一点?流出来的泪对少主应该是没用的,否则主母也不会不治身亡。”

  “抱歉,”水怜寒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这两个字:“我无法答应你,因为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他流泪了。”她救了他一命,日后有机会他也会回报,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水怜寒眼中带着警惕,黄发叹了口气转开了视线。他红色的眼睛太可怕,她不想再尝试一次。“既是如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你的伤口也都上好了药,我对你仁至义尽了。这个地方也不安全,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黄发真的起身走了,水怜寒仰头看着屋顶,良久,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没有告诉黄发自己跟白衣的约定,他也不会让黄发找到叶涩。

  与白衣的约定,他从未如此急切地期待与恐惧。期待他能来,恐惧他不来。

  他知道,叶涩现在一定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否则他不会感受不到一点千里香的吸引。白衣或许不会轻易告诉他,但哪怕是知道叶涩往哪个方向去的,他也一定能找到他。

  黄发走后真的没有再回来,水怜寒在床上躺了一日,拖着满身是伤的身子再次来到了石屋。

  他寸步难行,浑身都痛,左手几乎动弹不了,唯有右手还可以握剑。

  他在石屋里等了一天,等到要心灰意冷的时候,雪光中映出一个人影——白衣来了。

  水怜寒的眼睛是血红的,他从一开始就释放了紫目红瞳。

  可是白衣,是闭着眼睛的。

  两人都心知肚明,无需再假惺惺。

  先开口的是白衣,他的声音中带着轻蔑:“日晕珠,你有吧?可是日晕珠对我是无用的。”仿佛印证他的话般,他睁开了眼睛,与水怜寒对视。

  从未遇到这种情况,水怜寒一下抛出饮天剑,握住剑柄甩开了剑鞘。

  白衣没动,他的神情可以用漠然来形容,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水怜寒,冷冷道:“你受伤太严重了,不是我的对手。”

  水怜寒的心脏狂跳了起来,白衣的气息太过危险。他闲适在在,显然状态良好。相比而言,水怜寒实在是太过狼狈。

  “叶涩在哪里?”

  他不想输,他不想死,他还想再见叶涩一次。但是,假如今天战败的是他,他也会朝着叶涩所在的方向倒下。

  惟愿来世,再相守。

  白衣没想到他会问他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摇头嘲笑:“你们感情如此之深吗?你都要死了还挂念着他?还是你以为今日可以全身而退?”

  水怜寒道:“不想说就动手吧。”

  可是白衣不想动手,他想谈心,所以他退了几步,道:“我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发个慈悲吧,跟你说说我的异能。我的异能是绝对防御。什么是绝对?就是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方式伤害到我——除非我自愿。你可以想象我穿了一件透明的外衣,这层外衣将我与外界隔离开来,无论是精神攻击还是物理攻击,都无法穿透进来。——我是无敌的。”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确实非常值得炫耀,但水怜寒不明白他此刻对他说这些话的意图。

  “谁都无法伤害我,哈哈~”白衣皮笑肉不笑:“包括你们日晕珠一族,包括叶追情……”说到叶追情,他突然安静了。垂眸想了一会儿,抬眼的时候已是满脸落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水怜寒明白了,原来白衣不过是想要别人夸奖他。

  刽子手的心,也是有血有肉的吗?!

  水怜寒的眼中盛着仇恨的寒光,白衣明白,他不想听他废话。

  流着血泪的肺腑之言在不在乎你的人眼里不过是废话,他的话从来都没有人想仔细听。

  “哈哈、哈哈哈……”白衣突然笑了起来,可是笑声中却带了哭腔。他很想问,宁缺呢?宁缺可在你们心中有一席之地?可问了又有什么用?

  白衣不是宁缺,问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哈哈。”笑声突然收住了。

  水怜寒火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确实紧张到了极点。

  白衣低声道:“吾为若德。”

  火红的瞳孔一缩,白衣主动进入了紫目红瞳的幻境。

  明明是占尽优势的,就算身受重伤的水怜寒不是他的对手,白衣未免也太过托大!

  白衣突然变成了孩子,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他伤痕累累,旧伤结痂,新伤淌血。别人打他,他也不是善茬,两败俱伤也要反抗。不过就是疼,不过就是冷,不过就是把眼泪憋回去,不过就是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轻贱了自己。

  不是一条贱命,不是!

  走马灯般的记忆重现,那痛苦却如再次亲临。

  嘶吼着,永不服输,终于在几年后的某一刻,突然便觉醒了异能。

  谁敢伤我?谁能伤我?!

  叶追情说:“过来,我带你离开。”

  他不要离开,他要在这里称霸,要让这个镇上的所有人匍匐在他的脚下!

  叶追情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去。

  他看着那手突然便酸了鼻头。他要离开,他想离开,他再也不想看到这里的任何人。这里没有一个人挂念他。

  本就天赋异禀,为了回应叶追情的期许,迅速摇身变成了年纪最小却最厉害的杀手。

  梦舞村的任务是最得心应手的任务,他完成得很漂亮,却没有得到一句称赞!

  甚至,叶追情直接遗弃了他。

  叶追情的心里有谁?谁都不在他心里。他说挚爱汀,可他抛弃了汀;他命令保护叶涩,却对叶涩避而不见不管不问;他为水流云醉酒而哭,却对梦舞村伸出黑手;他为梦舞村复仇,却放任他来见水怜寒。

  难道他真以为他不会杀掉水怜寒吗?

  “你想怎么死?”

  水怜寒的声音冷冷响起,幻境中他是天神是主宰,白衣毫无反抗能力。

  白衣突然老了,神志不清手脚打颤,浑身的关节都在疼。

  不,他怎么能老?十年不见他已长大,他却还是分别时的样子。叶追情是不会老的,他怎么能老?

  白衣的意识拼命挣扎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幻境里,他明明还很年轻。心里一喜,他听到叶追情叫他,叶追情很少叫他的名字,现在他叫了肯定是要说那句话,肯定是要说了——做得好……

  满心期待着,可是眼前一暗,刚才的一切美好全部消散——他还是一个无助的老人。

  哪里是幻境?他是疯了吗?眼前一切如此真实的触感,无一不在提醒他,他是真的动弹不了。全身的力气都在消失,这么多年有什么遗憾呢?不过是一死。

  “血债血偿,白衣,你咎由自取!”

  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感觉自己在流血,可是不知道是哪里在流血。这疼痛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太疼了,疼的不知道是今日还是昨日还是前日的伤口。

  疼痛中伴随着的是寒冷,太冷了,内心无数次地哭泣过谁来抱抱他?

  人体的温度,他何尝知道?别人的体温……

  不对,不对!一道光束照过来,他是知道的,相拥而眠的味道,唇舌纠缠的热度。

  舍疏狂!

  他突然想再见他一面。

  饮天剑从白衣的胸口离开,盛怒下的水怜寒一剑便刺向了他的要害。白衣在幻境中受折磨,水怜寒又何尝不是?白衣回忆中的那场血案,活生生地在他眼中显现。

  这么多年的隐忍,生生把复仇消磨成了一项任务。他以为已经变得冷情冷性的自己早已忘了当初的切肤之痛,他以为只要完成任务自己就可以重生,可当那血案真实得在眼前再现时,痛苦滚成的仇恨又将他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为了探出叶涩的下落,水怜寒硬生生维持住了一点理智,所以这一剑才没有要了白衣的命。

  白衣的身体突然抖动了起来,水怜寒一震,刹那之间饮天剑与折扇相击,火光四溅!

  白衣竟然从紫目红瞳中挣脱了出来!不行!他还没看到叶涩的下落。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白衣已受重伤,错过今日水怜寒怕是再难有复仇的机会。

  饮天剑携了千钧之力,白衣头一次狼狈地滚地逃生。他头脑尚不清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去见舍疏狂。凭着本能就地滚出,一跃而起,竟是没有发现自己胸口的血洞。

  水怜寒追了上来,白衣为了摆脱他狠狠一扇扔向他,水怜寒挥剑去挡,谁想到咔嚓一声,缺了一个豁口的饮天剑竟然一下子从中折断!

  比钢铁还硬的扇骨弯成了镰刀打着旋插进了一棵树里,折扇的主人早已消失在月色中。

  身受重伤的水怜寒不顾一切朝他追去,无奈冬夜的长白山密林就像一只啖人血肉的恶兽,双腿被箭射穿的水怜寒再也无法支撑就那样倒在了雪地里。

  舍九死了之后舍疏狂立刻被叫到了现场,晴天霹雳,他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九霄玄宫是他的家,也是舍九的家,为什么他会在重重护卫的自己家里遭受此难?

  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

  常年跟着义盟主的景行跟他讲了事情的始末,他知道舅舅当年是做错了,可他还是不想舅舅死。

  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从来不敢深想。他宁愿相信舅舅只是受人所托保护着名册,宁愿相信舅舅是水怜寒的帮手。

  “假如舍九当年没有帮忙布阵,看到火起赶来的人或许可以救出一两个人来。人,必须为自己做的错事承担后果。”

  景行说得没错,所以舍疏狂不能怨任何人。

  九霄玄宫一向丧葬从简,舍疏狂把舍九的遗容整理好,第二天一早一群仙鹤就叼着竹篮将遗体带走了。带到哪里去,舍疏狂没有资格知道,规矩就是规矩。

  义盟主来看过舍疏狂一次,但舍疏狂对他无话可说。

  不准外出的禁令仍是没有解除,只是考虑到他的心情,负责看管他的虚怀没有再出现。

  正月十五,同昨日一样舍疏狂怎么也无法入睡,干脆起身在院子里呆坐。

  九霄玄宫仍旧是四季如春,外面应当是白雪皑皑吧?

  一阵风吹来,仿佛把外界的寒冷也吹了进来,舍疏狂打了个哆嗦。他抬头看着圆月,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出现在院子里。

  舍疏狂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摸乾坤盒没有摸到,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来人怔了一下,举起了双手:“我没有武器,你看,我不会伤害你。”

  舍疏狂突然双目冒火,咬牙问道:“你是谁?!”

  来人把手放下,轻轻一笑:“白衣才不会理你这个小屁孩呢。”

  “宁缺……”舍疏狂感觉自己鼻头有些发酸,被软禁的这段时日里他无数次想过两人的重逢,想着要跟他道歉,却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然而转瞬间乍起的一丝感动变了味,失去舍九的痛楚让他再也无法对宁缺露出笑脸。

  “你来做什么?”

  舍疏狂落寞的声音让宁缺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他看着他那要哭出来的脸,突然瞬身靠近他,一把将他搂入了怀里,然后俯下身狠狠地吻了下去。

  不合时宜的吻,舍疏狂当然会拼命挣扎,宁缺却丝毫不顾他心意地用钢铁般的手臂狠狠地箍住他,让铁锈味充斥了口腔。

  “唔唔……为什……”

  宁缺一下子推开他,自己后撤到了一丈开外,他喘着粗气,露出一个恶质的笑容:“当然是为了羞辱你。”

  追捕的脚步声已近在身边,舍疏狂突然反应过来:“千辛万苦跑进玄宫,就只是为了羞辱我?!”

  宁缺笑了下,说:“再见。”

  舍疏狂的轻功是极好极快的,可惜宁缺先他而动,追捕宁缺的人一下子将他拦住,急道:“危险!九公子快回去!”

  舍疏狂拼命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们,带着哭腔吼道:“滚开!”

  他发了疯,没有人能拦住他,被他挣脱开去,焦急地要去报告虚怀,却见虚怀飘到他们身边,朝他们摆了摆手。

  宁缺提着一口气,离弦箭般一下子就甩开了所有人,很快便出了玄宫的结界。他脱下灰色的外袍,突然脚下一踉跄扑倒在地,一下子陷进了雪里。

  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身下蜿蜒出来,在冰天雪地中迅速凝结。

  他挣扎着仰面朝上,双眼直直地看着清幽而圣洁的月亮,心里想着就歇一会,歇一会,然后到更远的地方去,不要被他找到。

  舍疏狂终究没有找到他,连日的阴郁一起爆发,他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宁缺的身体那么冷,头发都是湿的,一定是刚从宫外闯进来的,可是玄宫哪是那么好闯的?昨日虚怀刚说过因为舍九之事,义盟主已改了禁制。假如没有新的通行令,想要强硬进出必将承受万箭穿心般的痛苦。

  刚才他手刚碰到结界,几道罡风瞬间割得他五指出血,这一次虚怀说的都是真的。

  他没见到宁缺的伤,可他想起了刚才宁缺穿的竟然是灰色的衣服,眼熟的灰色外袍,玄宫下人们常穿的衣服。

  不管是宁缺或白衣,他们穿的一向都是白色。就算是为了隐藏行迹,高傲如宁缺又怎么会去穿别人的衣服?

  他一定是受了伤却不想让他知道。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宁愿受伤也要在此刻来见他?

  因为白衣?因为从此势不两立?

  他说的再见,一定是再也不见……

  大九,大九,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