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师约来了,傅明撑着病体起身与他见礼,两人亦师徒亦亲友,许久不见,傅明不愿怠慢。方师约见他憔悴苍白的面容,吃惊过后又将他推回床上,一番望闻问切后蹙着眉头问他:“我往日教你的那些你记到哪里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似乎靳以也如此质问过他,傅明问道:“许久不曾揽镜自照了,我这副模样,可是很不堪?”
方师约瞪他一眼,“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你若是不清楚,把我找来做甚!”
傅明微微一笑道:“找您来,自然是请您妙手回春,拯救一下我这副不堪的形容。”
方师约仍自气着,“妙手回春?真到了那时候,别说是我,便是华佗再世,也回不了春了!”
傅明摇头,“华佗是多少年前的人了,过了这千多年,大夫们的医术总得有些提升不是?华佗再世救不了的人,您说不定还能救呢!”
方师约被傅明气笑了,“还有余力说笑,我看你还没有病入膏肓。你自己说说,这病怎么来的,你都拖了多久,吃了哪些药,为何不见效?”
傅明收了脸上笑意,认真作答,将自己最初染疾到后来种种细细告知。方师约听后,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用了几分力道,傅明觉得有些疼,却不敢哼声。
“罢了。”方师约气过后叹息一声,“我近来还算得闲,就在你这里待一阵子,除夕之前,你必须给我好起来,帮孙藏用写春联去!”
“我听您的。”傅明笑着躺下了。
方师约提笔写药方,才写了一味药,又问道:“靳府——你不打算回去了?”
等了一会儿,才听傅明回道:“那里非是我的栖身之所。”
方师约“唔”了一声,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数日后,傅明病情虽还未好转,却稳定下来,也许是有方大夫在,绿菲和芄兰有了主心骨,也不再愁容满面,每日里还能说笑。虽然庄子上的生活远不如靳府,但只要跟着傅明,只要傅明好好的,她们便也不再过多奢求。
这日,芄兰从外头浣了衣裳回来,在院外小路上遇见了三个人。
打头的男子见了芄兰,上来笑着招呼道:“芄兰姐姐。”
“你如何知道我是谁?你们来此有何事?”
“我们都是靳府的人,芄兰姐姐以前在内院,不认得我们也不奇怪。”
“靳府的?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爷让我来还傅公子一些东西。”男子指了指后面两人抬着的一个箱子。
箱子被抬入屋里,芄兰对傅明说明情况后,男子便打开了箱子,确实有几件傅明的旧物,还有一些银钱。
傅明看了这些东西几眼,语气平淡:“放下吧。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待人走后,绿菲觉得傅明虽然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似乎是很难过的,他默默不语,对着窗外萧疏的冬村出神。
要与靳以割裂关系的人是他,但当对方也这样把账算清,似乎要再不相欠时,傅明却觉得身心俱寒,难以忍受。可这不是应当的结局么?又能怪谁?又怎能生怨?
几位深得主子信任的家下人把东西送到后便回靳府复命去了。靳以听说傅明只是将东西收下并未多说什么时,脸色又沉了沉。
因他将要外出入宫,白露上来为他更衣,见他如此不豫,向来善解人意的大丫鬟也唯有缄默。
靳以出府时,见下人正打发走一个不知是何来历的四十出头的男子。
见他走过来,那下人主动交代道:“那人是来找明公子的。听口音是外地人,听说是江南那边来的。
靳以见那人已走远,只略一点头,一语不发地出府去了。
今日皇帝不知为何,似乎是突然心血来潮,宴请几位开国功臣的后裔。席上,老皇帝说了许多感慨今昔的话,虽则感人,但有靳以说被捕就被捕的前车之鉴在,也无人会将之往心上放。只是面上都表现得很动容,各自宣誓般表示一定会忠于皇室,报效朝廷,万死不辞。老皇帝笑得朽颜回春,满面红光。
宴饮毕,皇帝将靳以单独留了下来。
“长藉啊,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朕绝不相信你有什么不臣之心。前些日子,迫不得已,委屈了你,你别怪朕。朕没想当真为难你,过场走了,你就还是朝廷的将军,朕倚重的栋梁之材。”
靳以不敢当,又是行礼告罪。
皇帝便当此事揭过去了,又问了问靳老太太身体可好,听说靳家姑娘许了人家,令子今年可已开始读书识字等等问题,一派对臣下关怀备至的语气。
说过这些后,皇帝似漫不经心道:“朕听闻你的男妻要与你和离?”
靳以早知皇帝应该已经听闻此事,并默许了,所以听他如此一问,便尚能平静回道:“回陛下,是。”
皇帝不明情绪地笑了一声,“你们是朕指婚的,按理不能说离便离。朕前些日子听闻这个消息,还很不可置信。但竟然有不少人在朕耳边帮着说话,似乎朕不答应便是不明事理,强人所难。这些人是软硬兼施啊,朕倒觉得,要和离的不是傅明,而是一群人逼着朕让你们离。”
靳以闻言,惊诧不已,面上却仍算沉静,“臣愚钝,不知陛下此话何意?”
皇帝从案上拿了一封长信,随手递给了他。
靳以接过后一看,上头竟是傅明的字迹。再将内容细看时,却是越看越惊心,看到最后,傅明向皇帝表明他将与自己夫君同生死共进退的决心时,靳以只觉得心中既痛且喜,眼眶发热,鼻头泛酸。
“看完了?”皇帝问,“你觉得,就这封信来看,傅明是想与你和离的么?”
“多谢陛下告知臣这些。”靳以道,又斗胆一问,“但不知陛下为何默许了那纸和离书?”
“离或不离,都是你与他之间的事。虽然当初为你们指婚的是朕,但朕也不是月老,婚书也不是你们之间的红线,红线尚可断,婚书变为和离书又有何不可?”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靳以清楚,他与傅明之间的和与分,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许多人、不同势力之间较量的结果罢了。
但皇帝笑了笑,又道:“若你们不想离,朕更是乐见其成。前些日子,朕委屈了你,这个算是朕的一点补偿,要如何做,端看你自己了。”
“谢陛下!”此时这句,是靳以今日入宫后最诚挚的谢恩。
从皇宫出来后,靳以直接回了靳府,取了那纸他还未签字画押的和离书,又马不停蹄地往京郊而去。狂风之中,那纸长信上的内容不断浮现眼前,让他想将傅明狠狠揽住,问他为何。
到时,已是晡时,傅明吃过饭,正准备喝药。
见到靳以,他刚入口的药险些噎了满喉,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方欲问对方怎会至此,便见一纸和离书递到了自己面前。
话到嘴边改了口:“你已签字画押了?”
靳以却道:“没有。我拿给你是要让你亲手撕了它。”
傅明顿了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陛下陈情,说愿与我同生共死之人不是你么?”
“那封信,陛下给你看过了?”傅明惊问。
靳以轻轻一笑,“现在,你还有何话好说?”质问的语气,却带着脉脉情意。
傅明听了,直欲说,我无话可说,我本就是这样想的,你生我亦生,你死我便为你担负起未尽之责,为你而生,但心亦为你而殉。可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却道:“昔年李令伯上陈情表,虽字字感人,却也是推脱辞官之言,七分真,三分假。我那一封,更是半真半假。”
“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写了这么久,已经不记得了。”
“傅公子自幼颖悟非凡,此话别人信,我却不信。”
傅明叹息一声,语气却和缓下来,“爷,你可愿听我说一些陈年往事?”
靳以不知他为何忽然岔开了话题,但这一声“爷”仍是让他气性顿消,他颔首回道:“你说。”
“爷应当知晓一些我傅家的往事。都说我父亲是我祖父领养的孩子,因为祖父迟迟无子,又无族子过继,便自慈幼局领养了一个孤儿。”
“对,我有所耳闻。”
“事实却并非如此。”
靳以眼中露出诧异与询问的目光。傅明接着道:“我祖父是庶子,为嫡母厌弃,却与嫡母所雇的厨娘相互爱慕。嫡母知道后,设法将那厨娘骗为家奴,并要将她发配给府中一个人人不屑的小厮。祖父一怒之下带着厨娘一起离开了傅家。一年后,厨娘有孕,祖父被家人找到,强行带回。有孕在身的厨娘得好心人照拂,进了慈幼局。那好心人当时与慈幼局负责人有交情,偶尔会去慈幼局探望。厨娘蒙他的关照,在慈幼局过得不错,且一过便是多年。直到后来,祖父在家中终于可以立身了,这才想方设法接了厨娘与自己儿子回去。那位厨娘,便是我的祖母。”说到这里,傅明却问靳以道:“爷可知,那好心人是谁?”
靳以道:“不知。”
傅明笑道:“那好心人,便是当时的靳家老爷,是您的祖父。靳家于我祖父、祖母和我父亲皆有大恩。乳母告知我这些时,我便在心里下定决心,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此恩。”
靳以蹙眉质问:“你的意思是,你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报恩?”
“正是。”
“那为何要中途而弃?”
傅明一笑,“我想,虽然未曾结草衔环,但这些年,加上这一回,也勉强算得上是还清了吧。我本是男子,又怎甘心一直屈居后院?机会仅此一次,我不愿放弃,所以便希望爷能放我离开。从此,海阔天空,我可以过自己的人生。”
希望曾有多强烈,失望便有多沉重,直至此时,靳以终于不得不信,傅明是毅然决然要离开靳府,离开自己了。
痛极反笑,似持久又似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道:“拿笔来吧。”
傅明亲自将墨研开,一下一下,许是因为关乎他要的自由,他的往后人生,所以动作极缓慢而细致,研开墨,蘸了笔,他双手握住笔杆,将之递到靳以面前。
靳以接过轻巧却如有千钧的笔,在那纸原要撕碎的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蘸了通红的朱砂,重重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一纸方寸如江湖,从此不再相濡以沫,而是就此分道,各奔前程。
靳以挥鞭,飞踏着沉沉暮色远去。傅明倚靠在院门外,手中握着那纸和离书,看着渐渐黑暗的苍穹,低低念了一句: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忽忽岁暮,相知相恋不过两三载,他不怕消减了衣带,但这一腔心意,却再无处倾诉了,天地浩大,虽容他身心,却更如冰冷囚室,而他,咎由自取,不甘却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