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明月夜>第10章 章一十

 

自从傅明应邀参加过一场文会后,他的名声在京城内逐渐传播开来。比之从前被人有意无意地污化过的名声,这回赞许他之人都是京内名流,说他颇富才华,温润秀洁,实堪相交。

  某日下朝时,竟有同僚唤住靳以,笑道:“贵郎婿美名满京都,靳大人好福气呀!”

  靳以回以微微笑意,却不多言,告辞转身离去。但他心中却荡开一丝涟漪:如今外人口中的傅公子,真的就是芳满庭内的那个人?

  而这些话渐渐传入闺阁之中,便是老太太和纫兰也有所耳闻了。纫兰的一些闺中好友还希望通过纫兰见一见这位傅公子,但终究不便,只得遗憾作罢。纫兰将这事说与自家大哥听,且状似玩笑道:“明哥如此受人青睐,大哥可莫要怀璧而不自知哟!”

  靳以此回却是哭笑不得,只得含糊带过。

 

  很快,这热烘烘的六月已随荷花同凋零。七月流火,炎热天气渐现转凉趋势。

  正当此时,老太太却病了。傅明身为男子,不便侍奉。有纫兰、王氏和新月几人在,倒也无须他日日时时地去站岗占地儿。但这回,他却也不闲着了,因为老太太将昭彦托付给了他,很正式地当着靳以等人的面,请他教养昭彦。

  傅明深知,这是老太太对他的极大信任,而靳以竟也毫无异议,纫兰更是认可,这家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考验着他,又终于认可他了么?

  无论傅明与自己夫君之间私情如何,至少,在教养靳家嫡曾孙这一事上,已经确定了他应有的地位。傅明深觉责任重大,却并不排斥,因为他需要这样的责任,也喜欢和昭彦相处。

  自此,昭彦在芳满庭待的时间愈发久,傅明也更加注意对昭彦言行举止和品性的教养。虽然傅明如今比先时要严厉些,但昭彦是个聪慧的孩子,他知晓傅明的转变其实是为他好。偶尔,他发发孩子脾气,傅明虽也批评他,但事后仍是好声好气地将事情一点点地分析给他听,将他当成一个明白事理的大人一般,这让他不由得心服口服。他们以前一起做过的事情,讲书、侍弄花卉、游戏等,傅明还是会带着昭彦做,昭彦对傅明更信任且亲昵。

  而靳以,因为昭彦的缘故,来芳满庭的次数也多了不少。偶尔,他会在芳满庭用饭。

 

  餐桌上,昭彦坐中间,傅明和靳以坐在他两边,时不时给他夹些菜,督促他多吃饭。昭彦头一回和两人一起吃饭,他吃着吃着忽然放下碗筷,左瞧瞧,右看看,双眼竟渐渐湿润了。

  “怎么了,是吃到过辣的了?”傅明拿手帕为他擦泪,柔声问道。

  昭彦摇摇头,吸吸鼻子,低声道:“彦儿不是难受,是,是太开心了。”

  虽然长辈们待他一直很好,老太太更是呵护着他长大,但自小失恃,他心中并非没有缺憾。今日,这缺憾似乎得到了奇异的补偿,他尚稚嫩而无比敏感的心灵变得既酸涩又柔软,轻轻地动一动,便忍不住哭泣。

  傅明最先反应过来,他摸摸昭彦的脑袋,没多说什么,只是又夹了一筷子昭彦爱吃的蒸鱼,仔细地剔干净刺,蘸了酱料,放入昭彦碗中。

  也许是因为自己自小失去了双亲的缘故,傅明尤能理解昭彦的这种感受。他忽然想起,岂止是他,连靳以也是如此。他们在亲情的缺憾上,倒是毫无差别。

  既然自己必须带着遗憾过一生,何不让身边这个小家伙更圆满些呢?

  也许靳以也有这般心思,于是每隔一两日,他都会在芳满庭与傅明和昭彦一道用晚饭。而芳满庭厨娘的手艺的确比他自己院中的厨娘要更出色些,近来他胃口好了不少。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衙门里事务繁忙,即便从前较为闲散的武官也开始早出晚归。靳以回靳府的时辰往后延迟了一些,即便如此,昭彦还是愿意等自己父亲回来再用饭。傅明便让厨娘每日午后炖一盅汤,昭彦喝过汤后,便无须饿着肚子等人用饭了。老太太病中听新月说了这事,点头欣慰道:“虽是个男子,倒也心细。”

  新月笑道:“老太太看人眼光再不错的。”

  老太太拍拍新月的手,叹息一声:“你也是个好孩子,只是长藉他太执拗,劝不动,委屈你了。”

  新月摇摇头,“能留在靳府,已经是奴婢莫大的造化了。先夫人信任奴婢,让奴婢跟着爷,其实奴婢知道,先夫人是放心不下奴婢,也放心不下少爷。奴婢不需要什么名分,能够在这府里看着少爷长大成人,不负先夫人所托,便心满意足了。”

  老太太咳嗽几声,也流露出笑意来:“你能自己想明白,心里也好受些。你放心,长藉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靳府不会亏待你。”

  新月点点头,替老太太摩梭着脊背,温声问她今日想吃什么……

 

  而芳满庭内,靳以虽一身疲倦,却仍打起精神,陪着昭彦下了一局棋。近来,昭彦跟着傅明学下棋,刚熟悉了棋枰和规矩,便兴致勃勃地要和自己父亲切磋。靳以不善棋艺,但比起一个新手孩童,还是要高明许多,很快便让昭彦落败了。

  昭彦不高兴地扔了棋子道:“不玩了,和爹爹下棋还不如和明叔下棋呢!”至少傅明会一步步地教导他,也会让着他。

  靳以却冷着脸道:“是你先发出的挑战,输了就要输得起,气急败坏,哪有丝毫男子汉风度?”

  昭彦闻言,更生气了,又有些心虚,便噤声不语。

  傅明走过来,半搂着昭彦说道:“彦儿先随奶娘回去歇息吧,今天很晚了,再不睡明日该起不来了。回去沐浴的时候想一想现在的事,想通了,明日咱们再来说说这事儿,好吗?”

  昭彦点点头,告了退,乳母连忙上前带着昭彦离开。

  难得的,靳以竟没有要一起走的意思。

  傅明也不送客,简单地沏了一盏安神的茶放在他座椅边的桌面上,又问:“介意我弹一支曲子么?”

  靳以摇头,“你自便。”

  傅明便走到琴案边坐下,绿菲上来在香炉中蒸上以果木及鲜花制成的香饼,清香方溢,便有潺潺琴音自弦上流出。琴声化作泉水,从溪涧而来,一叶红枫漂流其上,随着水流漫过滑溜的山石……水势渐趋平缓,似乎来到了林中,月色融融,几声鸟啭亦溅落水中,余音被微风轻轻吹散……

  靳以不知不觉支额睡去,再醒来时,傅明仍在弹奏,却是换了一支曲子,有些欢快,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见他起了身,傅明亦不再弹奏,说道:“夜里凉,爷还是回房睡吧。”

  靳以问:“你最初弹的曲子是哪一首?”

  傅明笑容清浅,“即兴弹的。可见是不好,爷听着都睡着了。”

  靳以摇摇头,“曲是好曲,若想好了名字,便告诉我。”

  傅明颔首应允。

  靳以难得多言,竟又道:“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爷慢走。”傅明回,又对绿菲道,“去拿两个提灯来,一前一后,送爷回去。”

  傅明本想说,外头月色够明亮,无须再提灯照路,但他又忽然不想拂了傅明这一番好意,便默然应许了。临走时,还从傅明那里顺了几个香饼回去,即是方才傅明弹琴时旁边香架上蒸着的香饼,气味不似往日他闻过的那些,可见不是府里的份例。但傅明未说,这香是他带着府上丫鬟一道研制的,也许,在堂堂靳大人眼中,这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吧。

  夜已清凉,靳以沿着提灯里烛光照亮的道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走至半路,猛抬头,天心月明。明,是那个人的名,也与他的双眸一般,清亮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