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朝会要开始了。”

  

  “嗯。”

  

  唐微明慢慢地坐到皇位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病很重。

  

  静默片刻,唐微明说:“我膝下无子,且病重难愈,故今立储君,乃越阳公主,唐珉幼。望诸君如辅佐我般辅佐她。”

  

  他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血迹从嘴角流下。

  

  “皇兄!”唐珉幼惊叫一声。“快来太医,快来太医,快来太医!太医在哪儿?在哪儿?”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说话,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唐微明止住她,“珉幼,你忘了昨天我跟你说的话吗?你已经大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莽撞冲动了,我——咳咳——我只是——”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皇兄,你说话啊,你说话啊,你......说话啊!”唐珉幼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这座宫殿怎么这么冷啊?这座宫殿怎么这么静啊?

  

  像是其他人都消失了,像是什么都不存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

  

  珉幼,站起来。父皇说。

  

  珉幼,功课做好了吗?母后问她。

  

  珉幼,这次饶过你,下次我可不会再绕过你了。皇兄笑着说。

  

  她双手发抖,站起来.....站起来......,她站了起来。

  

  她是唐珉幼,她是最尊贵最骄傲的公主,她以后是天下最尊贵最骄傲的女人,此后她再不会允许自己哭,她再不会允许自己软弱,她再不会允许自己弯腰。她要背起天下苍生的重量,她要扛起父兄的志向。

  

  她的手牢牢握住她腰间的剑,她沙哑的声音如利剑刺破了寂静,她站起来冷漠的眼神扫过每个人。

  

  她的眼角还有残余的绯红,但她的骨头却已经能够受得住世间无尽磨难。这一天,唐珉幼亲口宣布了天下最好的哥哥,她皇兄的死亡。

  

  谢锦之坐在唐微明的棺椁边上,脚边是一个空的酒杯。他好像醉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醉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做个很长的梦,梦见你袖子里有一个糖盒,我不喜欢糖,但你看上去很希望我吃掉......我吃了,原来真的很甜啊。你说要带我去看花,结果送了我一个大白菜,果然是梦,要是真的就好啦。我干干净净,没有被逼的在男人身下张开腿,没有杀过人,没有染过血。你也没有死。”

  

  “我是没有良心的人,一辈子都在——”他颓丧地倒下,喃喃道,“叛主。我在酒里下了毒,每一次都下了。下了又后悔,然后在酒杯上涂了解药。”

  

  除了爱恨难舍,人还会为了什么做出这样自相矛盾的事呢?

  

  我不值得,殿下。

  

  我不值得,我只是想着早点去死。要是那个时候最先遇见的是你就好了,但不是你。

  我不想背叛那人,我想做一个忠义之臣,所以我为着那人一次次背叛其他人,但我到头来却背叛了那人。我什么.....都不是。

  他救我,我发誓帮他,我发誓效忠,所以我下了毒,但我还是舍不得。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事,我偏偏想做一件事,事情成功了,却会舍不得?

  

  寒月凄清,可曾看见人世荒唐,可曾悲悯红尘情苦?

  

  殿里寂静无声,死去的人仿佛还活着,活着的人却早已死去。

  

  谢锦之抽出长剑,宫门大开,唐珉幼冷冷看着拿着长剑的谢锦之。

  

  “谢锦之,你有什么资格殉我皇兄?”

  

  谢锦之不为所动。

  

  “你知道皇兄死的前一天跟我说什么吗?说你和他既无媒妁之约,又无父母之命,你没有资格为我皇兄殉葬,百年之后与他同寝的应该是他的皇后,他没有皇后,也没有机会轮到你来为他殉葬。”唐珉幼夺过谢锦之的长剑,扔到地上,反射出凄清月光。

  

  “谢锦之,你不配。”

  

  “他不会这么说。”

  

  “那谁会?”唐珉幼冷笑一声,她的皇兄自然不会说,但她偏要这么说。她的皇兄是世间上最好的哥哥,从小便善良温柔,哪怕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也愿意大方地让给别人,小时候她烧了御花园,却是他站出来说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他们都喜欢烤番薯,但他总是把大的让给她。她只要苦着脸,他就帮她做完功课。

  

  世界上还能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哥哥?

  

  但这么好的哥哥却因为谢锦之害了此生,还不愿让谢锦之为之殉葬。

  

  “珉幼......不要让他殉我。是我故意耍了心机,明明知道只要我说不留他,他就会走,但我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个时候我发现我对他是有私心的,天下东西我都可以放手,但我对他是有私心的啊。我.....心悦他久矣,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受了太多苦难所以成了恶人,他从前做了多少恶,我便做十倍的善,我盼天下太平,盼众生安宁,也盼恶如雪消。”

  

  他的眼神愈加温柔:“清欢会带他走。要是他有人陪着度过此生,而不寂寞,就好了。”

  

  不是我也没有关系。

  

  “珉幼,不要查我的病。”

  

  “哥!”

  

  “答应我,不然我会把从小到大你欠了多少帐告诉父皇母后。”唐微明用以前打闹的轻松语气和她说,但实际却是在请求。

  他是兄长,从来都是让着妹妹,护着妹妹的兄长,但这件事他不得不去让珉幼退让。

  

  “.....好。”

  声音苦涩。

  

  她答应他不查,但她永远不会原谅这个人,她永远不会告诉他皇兄的原话,这样就好像她哥哥从来没有为谢锦之伤过心,也没有爱过他。她一个肘击敲晕了本就醉着的谢锦之。月光依然无情看着人间爱恨。人事在短短一生中经历如同天崩地裂的冲击,但万载春秋,正道沧桑,前尘莫念,同归江湖。

  忘了前尘,也许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吧。

  

  新帝即位,唐珉幼端坐在高堂之上,宏伟壮观如同古老巨兽的宫殿注入了暴虐而鼓噪的新血液。宫女和侍从分列宫殿内侧,百官臣服在她的脚下。

  此后,她就是这滚滚红尘的至高者。

  

  “我为帝,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爱我者,皆活,恨我者,皆诛。”

  

  一剑出鞘,在暗光中反射出如月冷光,也似乎冷冷反射出此后腥风血雨的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