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27章 冷心冷意

  云海浩渺, 鸿飞冥冥, 负伤鸿雁洒落殷红血珠, 一路飞回白玉京。

  城外雪覆满山,一派银装素裹, 巍峨雄奇的城池被皑皑白雪拥坐群山之怀,宛如浑整无暇的玉璧。

  那鸿雁飞入玉京城内,却是春日昭昭,飞花漫天。接引城门的玉藻长街十里桃花灼灼, 如云霞蒸顶,嫣然点缀于亭台楼阁下, 深浅不一。

  掠过镜湖雪、卧波桥、碧柳丝……见雪袍剑客三两一队在长堤上纵马轻驰。

  鸿雁没有停下,振动双翼, 伴着飘飞的桃花, 冲入白玉京顶空的云霄。

  飞了足有半个时辰,终于破出苍茫云海,得见镶嵌于苍穹尽头的瑰丽天光。

  一座古朴学宫若隐若现,颜色厚重, 绵延百里,云气缥缈间, 给人以海市蜃楼之感。大门高百丈, 左右各铭一副长联。

  “先天地生,溯阁中万古灯传, 极本无极。”

  “为道法祖,仰云际五台鼎峙, 玄之又玄。”

  正中则是四个恢弘豪放,气象万千的大字——

  慈航道场。

  鸿雁按下身形,落入学宫。

  穿过庞大繁华的建筑群,天上无尘,照壁、泮池、牌坊、湖泊、讲经殿、典藏阁等如初建时一般堂皇鲜亮。各处也是风亭水榭,桃花如霞,只是回廊、石径、书斋中空无一人,阶便苍苔泠泠,落红满地无人清扫。

  百年前,曾经有人在殿中诵读黄庭,有人在山上撞钟鸣磬,但随着一场令慈航改头换面的变故皆已作古,只留下这座空荡荡的学宫。唯在天风吹过摇起一片风铃时,才不会显得那般寥落。

  鸿雁从层叠相杂的飞檐拱斗间穿过,发出一声清鸣。阁楼中的一扇窗牖推开,探出一只白瘦的手。长袖从手腕垂落,干瘦的手臂见不到几两肉,骨脉在苍白的手背上清晰可见。

  袖袍一卷,将鸿雁接入屋中。

  陆念慈手扶桌面,倚坐窗边。依旧穿得厚实,背却佝偻着,仿佛是被身上三斤重的皮毛压塌。

  手指摸在鸿雁肋下,将那血口捂住,轻叹:“师兄……”

  鸿雁睁着湿润的眼睛,望着他,挣扎几下,垂头将一只混在黑血中的竹筒呕出。

  随后歪在陆念慈怀里,喑哑嘶鸣几声,徐徐断了气。

  陆念慈放下鸿雁,弯腰拾起竹筒,抖出里面的一封信笺,展开压平。

  霄河亲鉴:

  汝日前所疑不错,所谓御众师者实为李红尘,一者化以二人……此番鏖战,探得虚实,不知因何缘故李红尘功体有损,我以灵眼观之,生机寥寥,如风中残火。其 召苦海漩涡战吾玉枢法身,竟不能将吾留住……据吾猜测,李红尘当前躯壳实难久持,须尽快净魂重生,或是再换一具半步超脱巅峰的躯体,如若不然,唯有寂 灭……至于李红尘尚有几时可待,吾法身强夺有其一缕气息,霄河可借以施展“行云妙衍”测算……

  信笺最后,笔锋一断,像是犹豫许久后方才添了一句。

  汝身弱体怯,不宜多思多虑,然吾劝慰汝皆不闻,为之奈何……望善自珍重,勿令我心忧。

  通篇是陆念慈想要试探的结果,以及一句字少情切的关心,半点未说自己如何。但看那具玉枢法身的凄惨情况,陆念慈如何猜不出尹剑心遭受了重伤。

  但他不提半句,想必是硬抗了过去。

  这是他最让陆念慈喜欢的一点,令人放心,也省心。

  陆念慈将这信折好,收入袖中。

  手指在那死去的鸿雁额间一点,然后翘起勾回,牵出一条若断若连的雾气。双眸微阖,隐隐有金芒含于眼睑之间,捻雾默算。

  这缕气息太弱,其主又是数术大家,很快便所有感应,将这一丝勾连掐断。只让陆念慈算出一个大概,李红尘这具躯壳剩余的时间就这十日到半月之间。

  手扶桌畔曲指轻叩,沉思片刻,吩咐道:“来人。”

  一名霄河殿弟子进入,在他身前站定,拱手作揖:“殿尊。”

  “将之妥善安葬。”陆念慈指了指鸿雁,起身走出房门,穿越缦回长廊,一群气息深邃锋锐的剑客肃守两边,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陆念慈提起衣裾,沿着漫长的石阶,登上云顶,来到讲经殿前。这里是昔年慈航道君讲法之所,也是慈航道子最为向往的地方。

  它没有太多装饰,显得古旧凝雅,只在门边挂有两副长匾。

  “上德无为,行不方之教。”

  “大成若缺,天得一以清。”

  摆手免去弟子见礼,陆念慈径直推门进去。

  秋鸣小和尚正靠在门边打盹,昆先生被他用湿润的毛巾裹着搂在怀里,一人一鱼在朦胧的诵经声中昏昏欲睡。

  被门板的嘎吱声响吓了一跳,秋鸣猛地坐起身来。揉一把眼睛,抬头见是将他与主持困在这里的男人,紧张地抱紧昆先生往里一缩,蜷成团儿,偷瞄陆念慈,只觉得这位霄河殿尊的眼睛黑得怕人。

  陆念慈扫了他一眼,没有温度地笑了笑,跨入门槛。清风拂过,殿门自行在身后合拢。

  门窗皆掩,殿中昏暗,只立着几盏龟鹤青铜灯。鹤嘴衔烛,火光明灭,烛台下结着细长的蜡泪。

  陆念慈缓步踱至深处。

  大殿尽头,置有一台,像是神龛,又像卧榻。

  昏暗殿宇中,一尊十丈高的道君盘腿而坐,雪衣墨发,皓颈鹤形,腰间负有一刀一剑。虽只是泥胎石像,但能看出其所塑之人是何等神姿高彻。

  可叹的是,这尊道君像被刮去了面孔,只留下无面之身。

  双手交握于身前,原本可能握着玉简、宝珠或是净瓶,如今却被换成一方卧榻,垂有数层青色帐幔。

  道君像前有三道玉阶,置有五百盏金灯。火光透过重重帐幔,隐约照出侧卧其间的身影。只是一道后背,身躯颀长,肩平且宽,裹一素白单衣,满头银丝,长似雪瀑,犹如白蟒蜿蜒盘绕于榻间。

  孙一行正对卧榻,盘腿而坐。

  他的僧袍从臂膀撸下,掖于腰带内。裸露的上身以金粉漆满,虬结的肌肉如山峦起伏,宛如一尊金身罗汉。入定前,他令秋鸣将三十三字《七佛灭罪真言》写在自己身上,从顶心到耳鼻,直至铺满整块胸膛与后背,以此祛邪除秽,镇压神魂。

  他虽合眸闭口,却有恢弘佛音从起腹间发出,念诵起华严经卷,宏达、清净、广慧的声音漫漫回荡。

  火焰从金灯中飘出,悬停半空,宛如漫天星辰缀挂殿中。

  但这里的景象并非全是美的,仔细一看,有无数纤细的黑影攀爬着道君像、卧榻、墙壁与地砖,仿若囚笼将此处拘困。

  是从胎藏佛莲上长出的根茎与枝蔓。

  而那朵莲花正被孙一行握在手中,根须顺着手背与手腕的筋脉扎入,花瓣仿佛会呼吸一般,随着僧人的脉搏,合拢又绽开。

  僧人胸膛的起伏,莲瓣的开合与榻中人的呼吸,合以一韵。周遭弥漫着沉睡、寂灭与安详之意,若是有半步超脱境界下的人踏入,会立时昏睡过去,陷入无穷无尽的梦中。

  陆念慈没有打扰,拣了一块蒲团坐下,握拢裘襟,留存身上的热气,垂目于漫天烛火,不知思忖着什么。

  忽然,诵经声变了调子。

  孙一行眉宇抖动,肌肉绷紧,金色皮肤下经络暴起,似有植物的根须在他体内疯狂生长,在肩头抽出枝条,耳后开出绿叶。

  抱住腹部颤抖了一会儿,猛然后仰,胸膛挺起,腰身绷成弓形,发出一声充满痛苦的嘶吼。

  待他呼吸渐渐平复,闭目看向陆念慈的方向,面孔忽然变得宁和超脱,仿佛有一道天光,穿云破雾照在他的脸上。

  空濛的声音自他口中响起:“念慈。”

  数十年后再闻天人师的声音,陆念慈激动难掩,捂嘴用力咳嗽起来,伏地行礼,颤声道:“师尊……”

  面前之人没有发话,只是一道清风吹来,将叩拜之人扶起。

  陆念慈强压心绪,自知时间有限,摒弃思念寒暄之语,而将对方沉睡以来,天下的变化以当前局面简明扼要地禀告师尊。

  “师尊,李红尘非是如我等想象那般,因重伤而藏匿了行踪。他将自己拆成了两半,一半盛纳诅咒,一半维持清明,以御众师的身份在外行走。”

  “尹师兄以玉枢法身对他进行试探,摸清了他的虚实。明尊圣火是他最好的选择,因而秣马城他是非去不可。而当他拿到圣火,他会发现……”

  话没说完,便被江轻雪俯身按住肩头。

  “师尊?”

  “白玉京的桃花又开了么?”江轻雪问。

  陆念慈仔细陈诉诛杀李红尘的计划,却被打断,以为师尊有何要事要说,不想竟问桃花。心中困惑不解,但还是答道:“师尊,自从我来到白玉京,玉藻街上的桃花就没谢过。”

  江轻雪闻言一怔,忽然笑着轻敲额头。

  “老糊涂了,我竟忘了……他说若要他只会对桃花笑,不会对人笑……我虽然知晓是骗人的,但他肯骗骗我也是好的……所以,我便再未让白玉京里的桃花凋谢过。”

  “我已经……二十年没见过桃花盛开的模样……红尘他却年年都能看到……又是谁能看到他的笑呢……”

  江轻雪闭着眼睛,慢悠悠说着,烛火环绕他旋转,仿若星河在他身边流淌。

  陆念慈低垂着头,不敢打断师尊的惆怅。

  好在江轻雪的心是石头做成的,他的愁与他的情一般,都如石上的露珠,只是轻轻一晃,便跌落不见。

  “念慈,你不必事事向我禀告,我尚未从梦境中脱身,诸般事物仍需你来操持。”

  伸手捧住陆念慈的侧脸,像是他这弟子还是孩子一般,拇指温柔在他颊边刮过。陆念慈微微垂头,手指掩藏于狐裘之下,暗自抓紧了衣摆。不像是濡慕,倒像是紧张,手心间渗出湿冷的汗珠。

  “你是你师兄弟中最像我的,也是最令我放心的,莫要让我失望啊……”

  孙一行猛地一颤,那种不可言说的超脱气息从他身上抽离。狂风将漫天烛火卷走,待风浪平息,烛火回归金灯。胎藏佛莲布满讲经殿的根植枝叶开始腐朽,化为细尘。莲花也从僧人手中脱落,跌在地上。

  孙一行伏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眼睛睁开,怔怖地发现自己右眼眶中长出枝条,迅速发芽、结蕾,最后开出一朵醴艳的桃花。

  还不待他拔出,那朵花便从枝头谢下,飘入陆念慈摊开的掌心之中。

  陆念慈看着桃花怔怔出神,感知着花上的气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苍白的嘴唇细微抖动了一下,沉默着将花收入袖中。

  孙一行则仿若从噩梦中苏醒,慌乱地检查自己,发现毫无异常,仿佛从身上长出的枝叶、根须与花朵,只是一场大梦。

  在那些痛楚与恐惧太过真实,额间、后背渗出冷汗,在金漆墨字间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陆念慈,你又骗我!”忽然从地上跳起,鞋底重重踏在地上,石砖轰然崩裂,运起狠拳向霄河殿尊砸去。

  陆念慈神色平静,长袖一拂,面前出现一道雾墙,挡下对方的拳头。

  孙一行此刻体虚气若,是强弩之末,铁拳如雨点一般砸在雾墙之上,只能荡起层层涟漪,无论如何也击不中那张令人可厌的面孔。

  “大师该发泄够了吧?”陆念慈长袖又是一挥,雾气凝锁,捆住僧人四肢。

  孙一行气力衰竭地坐倒在地,依旧用怒到通红眼睛死死瞪着对方。

  “那胎藏佛莲打破不了江轻雪梦境的壁垒!”

  孙一行嫌恶地瞧了莲花一眼,若非被锁住,他恨不得将那东西一脚踩烂。

  “这玩意儿根本不是道器,是假的!是你们塞在人肚子,再利用二十来万人的命与血催生成的伪物!”

  道器那是大道具现,天之所钟。

  孙一行曾与秦家有过交往,经历了整个道器诞生的过程。

  他原以为秦莲见是道器命定的母胎,体内含有道种。若他能持心以正,觅得机缘,令道器自然孕育,待瓜熟蒂落之时,便是他得道超脱之时。

  这条路需智慧、毅力、机缘缺一不可,虽然道器母胎万千,能够成功者寥寥无几,但这是唯一的堂皇正道。

  只是秦莲见想要一步登天,强以人命献祭,催熟道器,方才铸成大错。

  孙一行见这朵胎藏佛莲没有记载中的那般神异,也以为是它过早诞世,因而先天不足。

  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胎藏佛莲不是先天不足,而是它根本就是假的!秦莲见身上的道种也是假的!是人力伪造的!

  所谓的长泰之战,道器之争……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念慈:“莫非,你们在数十年前,就布下此局了?”

  陆念慈没有看他,只垂眼看着金灯里的烛火,漠然道:“四十年前,长泰秦家长子偶遇一女,与之一见钟情。随后两人患难与共,情根深种,结为夫妇。”

  “那女子是我霄河殿的一名精英弟子,而她正是秦莲见的生身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李红尘:……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大咩哥:您似乎……真说过?

  李红尘:呵,那我骂了他那么多,他就单单记得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