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85章 闹事

  回归白玉京的第一日, 便受到如此别开生面的欢迎。可以预料下,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羞辱与为难。裴戎心中, 却无多少愤怒、伤感。

  从很早以前,他就做好了准备。

  身上属于杀手的成分多过侠客, 每一道伤疤皆是苦海的烙印。想要回归本色,除非削肉剔骨,别无可能。

  裴戎来到新的住处,卸下狭刀, 望着窗外红林染霞,手指轻叩刀鞘。细细思量, 他所求的真相,该从何处发掘。

  慈航道场, 松烟院。

  白衣弟子们将院门团团围住, 他们在此处站了多试,肩上、发上落满红枫。

  一人越众而出,气质沉稳,形貌硬朗, 眉目之间染一抹霜色。若被裴戎瞧见,会知乃是一名熟人。在长泰城中被他灭门的灵缘斋弟子, 聂云英。

  聂云英上前三步, 叩响门扉,静待片刻, 无人应答。

  目色沉了沉,腹间提气, 扬声道:“在下聂云英,前灵缘斋遗徒,现九麓殿弟子。为旧日师门血仇而来,请苦海刺主出院一晤,做个了断!”

  男子声音浑厚敞亮,在枫林间回荡。然院中寂寂,无人回话。

  聂云英皱眉,扯身后撇一眼,向身后一人示意。

  那人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神情间颇有些不情不愿。却也是一位老熟人,曾经的长生门少门主何天赐。

  自长泰一别后,娇生惯养的何少爷深切体会了一遍什么叫做江湖险恶,人情冷暖。

  何去道死后,长生门便如树倒猢狲散。宗门典藏、神兵被不肖弟子席卷一空,敌对势力趁火打劫,瓜分地盘。偌大宗门一夕衰败。

  何天赐归家一看这般光景,顿时傻眼。颓丧数日,打消光复宗门的想法,反倒借用父亲刻意结交陆念慈留下的几分香火情,改换门庭,拜入慈航。

  成为霄河殿弟子后,收敛了少爷脾气,打算安分渡日子。孰料,竟被一群人裹挟至那位苦海刺主门口闹事。

  何天赐在众人的注目下,冲松烟院叫嚷了几句,有气无力,惹得聂云英不满瞪视。

  何天赐畏缩垂头,有苦难言。

  心道,没瞧见几位殿尊对待裴戎的态度吗,明显是要认回他。我们这群小虾米何苦要同殿尊作对?

  几日前发生在璧藻长街上的那场闹剧,是有心人刻意煽动,显然不会是好心地帮助他们折辱仇人。

  据何天赐推测,除了想要看慈航笑话的敌对势力推动外,还有慈航内部几位高位弟子的手笔。他们害怕裴昭之子的回归,会分薄宗门资源,并对其地位产生冲击。

  于是,他们这群与裴戎有血仇之人,便被推出来当枪使。

  若是针对的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位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的苦海刺主。

  何天赐苦笑着摸了摸脖颈,那日自己被裴戎套住脖子扔下青楼的场景,常常出现在梦中。

  众人叫门许久,始终无人应答,不觉生出燥气,开始冷然讥讽。

  “还以为苦海妖魔,应是有些胆气,未料却是一只缩头乌龟。”“知道怕了,就滚出来磕头求饶。看在是同门的份上,只要从小爷胯/下钻过,这事儿也就罢了。”

  ……

  许久难听的话,宛如雨点一般砸向庭院,仍不闻丝毫回应。就连缩在人群里的何天赐都开始纳闷,那位苦海刺主真的怂了吗?

  聂云英越骂越激愤,开始口不择言,扬剑指向院门:“他生来无父无母,同苦海妖魔厮混多年,不懂礼义廉耻,我们可要替他爹娘好好教一教他!”

  说罢,一抹寒光擦着他的脸侧掠过,钉入门扉,发出铿染之声。掷刀人力道十足,刃没一寸,刀柄轻颤不绝。

  聂云英觉得面上辣辣刺痛,拇指从颊边伤口摸过,转身看向来人。

  裴戎从枫林间走来,臂间夹着一坛酒,手中提着几个油纸包。

  人生的俊美,但肤色过于苍白,狭眸、发辫与衣袍黑得浓重,分明的黑白二色给人以强烈的对比。步履从容地从醴艳红枫下走过,自有一种卓然风骨。

  众人相觑一眼,皆有些脸红,他们干嚎许久,原来正主并不在家。

  裴戎从人群间穿过,来到门下,拔下狭刀折于肩上,轻轻摩挲刀柄。

  明锐目光眄视聂云英:“你要替我爹教训我?”

  “知道我是谁的儿子么?”

  聂云英迎着他的眼神,寸步不让。

  “罗浮殿尊裴昭。”他寒声道,“你所作所为,愧对罗浮殿尊威名……”

  裴戎没有心情听他讲这么多,竖起食指晃了晃。

  “依你的辈分,该唤裴昭什么?”

  聂云英愣了愣,道:“师伯祖。”

  裴戎道:“而我是大觉师的弟子,你又该唤我什么?”

  聂云英沉默片刻,缓缓道:“师叔祖。”

  裴戎拂去门槛上的尘土,席地而坐,将酒坛与油纸包放在足边,翘起左腿搁在右膝上。

  “所以,你这做孙子的,是要翻了天去,替你一个祖宗教训另一个祖宗?”

  聂云英顿时面色涨红,气得浑身发抖。他弟子见领头人被对方几句话说得弱了声势,纷纷不忿叱骂,欲以多欺少,以声量压倒对方。

  裴戎从怀中摸出一卷书册,哗啦一翻:“这几日闲来无事,翻了翻慈航的弟子规。瞧上面怎么说的……唔,宗门内部,严禁弟子私斗,违者压入律院,罚一百结棍。若有伤亡,依情节小大,可废去能为,逐出宗门。”

  呛啷长剑出鞘,聂云英双眼赤红,恨不能食人。

  “无胆鼠辈,休要找诸多借口!师门血仇,不共戴天。我定要枭下你的头颅,以祭我灵缘斋一百八十余条亡魂!”

  裴戎合上弟子规,用狭刀钉在地上,身子未动,一股无形气势散开。平地生风,卷起赤红枫叶,围绕这个狼也似的男子徐徐旋舞。

  “憋屈了几日,正想活动筋骨。你既不怕死,便来替我喂招。”

  聂云英只觉气息凝滞,记忆回到那个悲惨的雨夜。攥紧长剑,便要出手。

  “住手!”一道声音严厉喝止。

  “宗门之内,严禁私斗。律院恰换了几条崭新戒棍,你们这是想用肉躯替他们试货么?”

  雪衣碧剑的商崔嵬缓步走来,面容端肃,不怒自威。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弟子们见到剑子,顿时如霜打的茄子,唯唯诺诺。

  聂云英道:“商剑子,你何故庇护这个杀手?他既滥杀无辜,自然要拿命来偿!”

  “妄语!”商崔嵬呵斥,一挥衣袖,“还不退下。”

  聂云英面露不甘,但不敢再做争论,只恨恨看向裴戎。

  “今日正逢登鼓会,你若有胆,便去那里,我们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收剑入鞘,转身离开。众弟子相觑片刻,亦零散离去。

  商崔嵬目送众人离去,心中轻叹。

  他已竭力周全裴戎,奈何慈航与苦海血仇太深,这些弟子又心性不足,见不到真正的苦海杀手,便将怒火全都撒到裴戎头上。

  他骂也骂过,劝也劝过。众人却是当面应喏,背后依旧找裴戎麻烦。

  将人赶走,转头再看裴戎。

  见人起开酒坛泥封,解了纸包露出鸡腿、蒸糕等物,旁若无人地席地就食。

  商崔嵬皱眉:“松烟院旁就是食堂,走不了几步,何不去那里用膳?”

  裴戎挑起眼皮看了看他,神色冷漠。

  自入慈航,他日日被人堵门。有来寻仇的,有来挑战的,他若不应,对方便摆出架势,要将他活活饿死在松烟院里。

  苦海出来的人从来不是好性,更何况裴戎久居高位,除了师长与御众师,已经很少有人能折辱于他。

  裴戎好几次都打算让堵门的人尝一尝苦海的手段,奈何商崔嵬时刻关注于他。每要动手,便会出现。

  商崔嵬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是替裴戎解围的及时雨,但在裴戎看来,他就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妈子。

  虽然心里对商剑子的评语甚是刻薄,但对方到底是真情实意,裴戎不是不觉,两人间的关系因此和缓些许。

  裴戎拍了拍身旁的门槛,示意他坐下。

  “我怕会被人加点东西。”

  商崔嵬掌风一拂,吹去灰尘。然后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一张手绢,从木条到角落,仔仔细细擦拭一番。直至擦得光洁乌亮后,才与裴戎并排而坐。

  “你多心了,慈航最重门风,必不会出现同门相残之事。”斩钉截铁道,“下毒,绝无可能。”

  “我没说下毒。”裴戎叼着一根鸡骨,拿出小刀,开始削制一枚竹笺,“在饭里加点巴豆之类的料儿,你总管不住吧?”

  忽然向枫林扬声唤道:“出来。”

  伴随一阵足踩枫叶的窸窣声,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童手捧食盒,怯怯走来。向商崔嵬敛衽一礼,也不同裴戎说话,将食盒放在地上,转身就跑。

  “那是清壶殿的方沁?”商崔嵬作为罗浮剑子,十分尽职尽责,慈航上下数万弟子,他能认出个七七八八,“她给你送了什么?你怎么认识她的?”

  说着,揭开盒盖,引入眼目的是数碟糕点。香气诱人,精美绝伦,足见制作者情谊之厚。

  顿时神色微妙起来,想了想那小姑娘的年纪,看着裴戎,欲言又止。

  小刀在裴戎手指间翻飞,头也不抬,冷淡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你该问问那丫头是如何想的。”

  “自我宿在松烟院以来,她每日送来一盒糕点,从不提何人相赠,也不说原因,倒叫我满腹疑惑。”

  说罢,长腿一摆,将食盒扫至商崔嵬面前,示意他吃掉。

  商崔嵬道:“此乃别人赠与你,我怎好享用?”

  裴戎冷冷道:“那就倒掉。”

  商崔嵬摇头失笑,捻起一块杏仁酥:“无论是谁相送,都是一份情谊,倒掉可惜。”

  送入嘴中,酥香满口,味道竟有几分熟悉。商崔嵬一面默默咀嚼,一面想着说点什么话题,令裴戎对慈航多多生出亲近之意。

  思索间,忽闻裴戎问道:“聂云英所提的登鼓会是什么?”

  商崔嵬道:“登鼓会是近几年宗门举办的比武较艺大会,每年三次,以南侧枫岭校场为场地,胜者可得进入琅嬛阁修行的机会。盖因擂台中央有一面巨鼓,魁首可以鸣鼓九响夸耀武功,故称登鼓会。”

  “宗门弟子常常借用此会切磋武艺,了解宿日仇怨。”

  裴戎微微点头,吹去竹笺上的尘屑,挂在门上,上书:院主出门,归期未知。

  起身将油纸与残羹收拾妥当,臂弯携起那大半坛黄酒,对商崔嵬扬了扬下颌:“走罢。”

  “哪去?”商崔嵬微怔。

  裴戎没有等他,踏过一地红枫,向南面走去。

  “登鼓会。”

  “恩怨情仇,越窖越成老酒。莫如早早解决,一战泯恩仇。”

  商崔嵬拧起眉峰,心中略有不安,起身跟随他的步伐。

  “我知晓你最近受了不少委屈,别想是去登鼓会上闹事吧?”

  “你怎么如此作想?”裴戎唇角微勾,一脸云淡风轻,扬手拍了拍商崔嵬肩膀,“我做事,一向低调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