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83章 海岸议事

  那是一个转折点, 无论是对于裴戎, 还是天下。

  就像是每朝每代, 都有一件大事,作为兴衰轮转的标志。譬如封狼居胥, 譬如封禅泰山。

  虽然作为一条怀有异心的鹰犬被前主抛弃,下场狼狈落魄,瞧不出一星半点可与这些大事相较的份量。

  然而那是他第一次踏出养狗的笼子,没有鞭子, 没有命令。纵使茫然无措,但每走一步, 都是基于自己的选择。

  出生于铁笼中的狼崽,未尝过自由的滋味, 许曾安于现状。然则一旦解开枷锁, 任其奔驰旷野,呼啸山林,那便别想要他再如家犬一般,甘心脖套绳索, 摇尾乞怜。

  而裴戎所要去往的慈航,没有阿蟾。

  于是, 无人能再困住他。

  御众师坐在苦海北岸的礁石上, 望白浪击石,群鸟飞掠。

  身后立有四人, 拓跋飞沙、独孤、依兰昭与魏小枝,除了一名苦海叛徒, 显露于世的诸部部主悉数到齐。

  御众师背对他们,穿着藏青色的阔袍,腰带疏疏一系,不时流风过襟,鼓动广袖飞扬。

  身上停满鹰鹘,如披一件灰墨相杂的轻裘。

  鹰鹘钩喙利爪,翎羽丰峻,顾盼间神情鸷猛。在部主们靠近时,扇动羽翼威吓以对,骄烈非常。

  但只要被御众师的手指抚过,它们又立即偃旗息鼓,婉顺乖巧像是一只只刚破壳的鹌鹑。

  拓跋飞沙一面盘算找机会抓几只不知好歹的“野鸡”炙烤加餐,一面事无巨细地向御众师汇报长泰之战事了,天下各派的反应。

  比起被神秘高手夺走后再无踪迹的胎藏佛莲,真实身份竟是慈航道子的刺主裴戎显然更为令人关注。

  “那叛徒满手血腥,在我苦海的庇护下,无人敢寻他的晦气。此刻离了苦海,被他杀亲弑友的余孽们蠢蠢欲动起来,欲往慈航讨个说法。只怕慈航道场的伪君子们,未必舍得下脸面保全他。”

  他外表不动如山,内心却早已眉飞色舞,抬掌前推:“莫如我们暗中推助一把,既能抹黑慈航的脸面,也令那个叛徒不得好过!”

  停在御众师左肩的铁背隼回头,冲拓跋飞沙发出一声凶狠的低唳。

  然后被御众师按住脑袋,拍了拍粗壮的脖颈,再轻抚至后背。它立刻像是被抽去了横骨似的,只会软啾啾地叫着。

  御众师道:“小事,与要务无关,不必浪费心力。”

  拓跋飞沙面色一僵,满腔兴奋湮灭。腹生牢骚,不敢妄议,只得不甘应声。

  身旁传来一声嗤笑,以为是魏小枝。阴沉着脸看去,却是依兰昭,顿时一口气憋在嗓眼里。

  心道,老子当初灌了多少酒,才寻了这个臭婆娘做盟友?

  依兰昭仗着得御众师欢心,从来不把其他部主瞧在眼里。即使是拓跋飞沙这个盟友,也不得她几分尊重。

  她向御众师垂首道:“裴戎是慈航道子的消息不但震惊世人,亦使刺部上下人心惶惶。不少刺奴上蹿下跳,想要改换门庭,生怕受到裴戎牵连,闹得苦海不甚安稳。”

  “如今局面不同往日,我们与慈航间的摩擦越发激烈。刺部是我苦海破甲剜心之匕,万不能在此时出现差错。还请大人早日选定新任刺主,稳定刺部军心。”

  “确该如此。”御众师颔首,“你们可有人选?”

  拓跋飞沙斟酌着推荐了几人,各部皆有,但大多是自己的党徒或是已被他暗中收买之人。

  依兰昭则耸了耸肩,道:“全凭大人做主。”

  魏小枝旁听政事,惯是一声不吭。在垂问的目光看来时,胡乱地摇了摇头。

  最后,众人齐齐看向独孤,只等刑主发话。

  独孤顿觉芒刺在背,脸孔缓缓绷紧,心中忐忑不安。

  先前依兰昭说,刺部上下人心惶惶,怕受裴戎牵连。而这苦海之中,若论谁受牵连最大,排第一的绝对是他这位裴戎的密友,然后才能轮上那群刺奴。

  他与裴戎同一批入苦海,又曾出师于同一位杀手师傅。虽任刑奴、刺奴时,分别数年,但在成为部主之后,又迅速缔结盟约,同进同退。

  关系密切至此,若说半点不知情,连他自个儿都不信。

  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他这位负责纠察赏罚的刑主,还就真他娘的半点儿都不知道,裴戎那小子竟然是慈航道场派来的卧底!

  这几天,他一时愤怒,一时憎恨,几乎将狱中所有囚徒活剐殆尽。

  要说他与裴戎间的情谊有多么深厚,那是对苦海培养苦奴手段的一种侮辱。

  苦奴们的心经过千锤万击,又历霜冻雪埋。是硬透了、冷透了的玩意儿,被人揣在怀里焐不出半分热度。

  当初的独孤也是熬不下去了,打算找一头看得顺眼、不太疯的狼,交个朋友互舔伤口。才从胸腔里的铁疙瘩上抠下一块,交托给对方。

  虽然稀少,但在苦海,已是弥足珍贵。

  正是如此,在得知裴戎的背叛时,他恨得深重。

  独孤恍惚着,像是没有听清御众师的问话,双腿一弯,嘭地一声跪在地上。

  几人愕然注目下,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冰冷的礁石上写道:

  独孤执掌苦海刑罚,必不容叛徒逍遥在外。愿扬帆出海,万里追杀,拿不回贼子人头,愿以吾首来抵,望御众师首肯!

  写罢,狠狠叩首,一副杀意已决之态。

  石上血字,半是真情,半是假意。

  他对裴戎的恨,尚未到要令对方非死不可的地步。

  但若裴戎终有一死,这颗头颅就必须是他取回,否则永远无法洗脱通敌的嫌疑。

  他听见御众师转身,衣袍窸窣扫在石上,似在观看这份血书,心立即提在嗓眼里。

  半晌,对方淡淡道:“我不允。”

  孤独顿时汗湿重衣,目露绝望。

  拓跋飞沙冷笑,之前戮部一直被刺、刑两部联手打压,过得好不憋屈,这回终于扬眉吐气。胜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若非御众师当面,他几乎要纵声大笑。

  心中没能得意多久,便听御众师道:“因为我要你暂代刺主之位,安抚人心。”

  这是最佳的选择。

  刺奴们见到作为“叛徒密友”的独孤没有受罚,反而受到重用,自然不再乱想。

  “我做事,向来用人不疑。你随侍我十余年,万事莫不尽心。连我都曾被裴戎欺瞒许久,何况于你?”

  他倾身扶住独孤肩膀,将人拽起:“我自信你。”

  独孤的面孔顿时如醉酒一般涨得通红,浑身激动发颤,再次跪地,重重叩首,愿为大人效死力!

  局势急转直下,令拓跋飞沙又惊又怒,忍不住开口反驳:“御众师,独孤与那厮走得忒近,尚不知两人间有什么苟且,怎可将刺主之位交给他?若是他包庇裴戎同党,继续向外传递消息,刺部岂非成了慈航的贼窝?”

  御众师皱眉,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对方立刻噤声。

  “飞沙,所有部主之中,你总是令我最操心的一个。”语调缓慢,轻柔,挟着一股慑人的磁性,“你可记得,在领鞭刑前,我曾教过你一件事情。”

  御众师亲自执行的鞭刑,拓跋飞沙只挨过一顿。稍一提及,即刻想起。顿时析出一身冷汗:“您、您告诉我,御众师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御众师长眸微敛,淡淡含笑,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他难以喘息。

  “告诉我,御众师会错么?”

  拓跋飞沙一声急喘,脊背微颤,那一日的鞭刑之痛尚历历在目。然后冲自己狠狠甩了一巴掌,顶着肿起的右颊,沉声道:“是属下妄议了。”

  御众师看着他,知道他面服心不服。

  “如今形势,苦海与慈航开战不远。独孤虽兼刺主,到底外战经验不足。”

  “从前,你与裴戎是我左膀右臂。如今我左臂已失,只剩余你,自然希望你能更稳重些。一旦大战开启,苦海万军可要由你主持。”

  拓跋飞沙吃了这颗甜枣,抑郁尽去,郑重拱手道:“必不辜负大人期望。”

  御众师淡淡一笑,转向依兰昭道:“你在古漠挞所行之事,进行得如何?”

  依兰昭道:“陀罗尼王已经松口,答应与我们进行那桩买卖。只不过他期望您能亲临古漠挞,与之面谈。”

  “属下猜测,他是想待价而沽,通过试探您的态度来给手中那片‘沙漠之心’开一个好价钱。”

  御众师曲指在膝上敲了敲:“贪心不足蛇吞象。”

  依兰昭道:“商人哪有不贪心的?可叹他不但贪,还蠢。”

  拓跋飞沙问:“怎么说?”

  依兰昭笑道:“管他那沙漠之心能卖多少钱,只御众师亲临古漠挞的这份面子,便是让他倒贴万金也得不来。”

  听罢,众人都笑了起来。

  御众师又垂问了几件事情后,命众人退下。

  在几人临走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唤住魏小枝。

  独孤三人很是诧异,这是不受重视的生主第一次被御众师单独留下。

  魏小枝抄手佝背,低垂着头,忐忑不安。

  却见御众师向他微一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礁石,示意他坐下。

  魏小枝走过去,姿态恭敬地跪坐在人身边,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静坐半晌,挑起眼皮偷瞧,只见御众师云淡风轻地逗着鸟儿们玩,半点没有向他问话,或是吩咐事情的意思。

  犹豫再三,终于横心握住对方的手腕,哆嗦着捧到自己膝上,按住腕脉,仔细诊断。

  御众师没说什么,静待片刻,挑起眉峰:“你这手抖得跟犯了痫症似的,能够诊出什么?”

  魏小枝不但忽然得了痫症,还瞬间变成了结巴。

  “属、属下与寻、寻常大夫不同,以法、法力入体内观,只要、只要按对穴、穴位,手、手抖一点,不碍事的。”

  抿唇诊视片刻,忧心道:“您、您的这具身体,怕是、怕是至多能够坚持半月了。”

  御众师淡淡地应了一声,抬手瞧了一眼过于苍白的肤色,与肤下淡青色的经络。

  “毕竟是已死之躯,而我的魂魄过于厚重。强自承载多年,也该到撑极限了。”

  “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兄长。甘愿献出这具躯体,供我暂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