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76章 山雨欲来

  裴戎看着拓跋飞沙, 莞尔:“正是。”

  笑得竟有几分率直、洒脱。

  拓跋飞沙有点受惊, 一副见鬼的模样, 以为他要耍什么阴招。

  狐疑地将人看了又看,实在没有发现端倪, 砸了砸嘴,转头去怼商崔嵬。

  “把你的手臂砍下来,真是对不住。”

  “只可惜在被鲲鱼吞吃前,没来得及收走那条手臂。否则, 天天拿着罗浮剑子的手,给自己撸一把, 岂不美哉?”

  商崔嵬平静道:“阁下那一剑,在下必会奉还。”

  “哟, 小脾气挺暴。”拓跋飞沙大笑, 转头对裴戎道,“难得他落单,不如联手解决了?”

  “弄死之前,还能拿来泄泻火。最近向依兰昭学了几手, 再硬的骨头,我也能给他炼成春水。”

  闻言, 柳潋与阿尔罕上前一步, 与商崔嵬并立,作势握住兵器, 示意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裴戎凭栏俯瞰佛像足下诡异的人群,冷冷道:“别没喝酒, 就醉得像头疯狗,有话直说。”

  拓跋飞沙无趣地轻轻一哼,缓缓开口,将这一月以来的境遇简单道出。

  初临此地,在荒郊野岭里,极为走运地碰见一名新任赤甲军统领。

  由于灾荒、血瘟及毗那夜迦残暴的统治,百姓揭竿而起,烽火燎原。赤甲军四处奔波,捉人、杀人、镇压叛乱,出现不小的损耗,连统领都死了几个。

  他碰见的这个名为李韫之人,是一个地位不低的贵族,几日前将将拿到身份文书,率领数十亲兵从王都而来,前去北方走马上任。

  拓跋飞沙尾随对方一路,起初只当一名向导,指引自己走出山林,来到城镇。后来弄清对方背景,改换主意,挟持对方,给自己弄一个不错的身份,方便做事。

  敌对多年,裴戎对于戮部那一套,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外乎以恐吓、折磨,击碎人的意志,在其最脆弱的时候,用一些秘制的药物操控对方神智。

  想必那名赤甲军统领,已被拓跋飞沙磋磨成为一条乖顺的狗。

  拓跋飞沙道:“我先是伪装成李韫亲信,随同他平乱。在毗那夜迦发出赦令后,率领赤甲军返回明珠城。”

  “并令李韫出面,不遗余力地从各个统领手中,抢到负责迎神庆典秩序的任务,方便我在庆典各处安插人手。”

  裴戎道:“你的人手可靠么?”

  拓跋飞沙咧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抛起,接住放进裴戎手里。

  “生部的‘噬心丹’,你不是没用过,何曾有过失手的时候?”

  裴戎打量了一眼瓷瓶,收入怀中。

  目光瞥一眼下方,形貌姣好的男女盘腿而坐,手捧菩提金灯,火光莹莹,宛如散落遍地的星子。

  “他们都是毗那夜迦搜捕的男女?”

  拓跋飞沙点点头。

  裴戎皱眉:“要用他们做什么?”

  “你嗅到了么?”拓跋飞沙问道。

  裴戎一怔,缓缓道:“好浓重的腥气。”

  拓跋飞沙哈哈大笑,一扬手,转身招呼众人:“给你们看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说罢,他走到佛像前。木梯支起的高台,正对观世音眉心,两道黛青柳眉间,嵌有一枚拳头大小的明珠,在漆黑夜晚,泛着微弱萤光。

  手掌握住明珠,用力按下。

  咔嚓——

  一声机关启动的轻响。

  只见观世音含笑紧阖的双唇缓缓张开,顿时一股腥臭弥散开来。那浓稠的气味,熏得几人倒退几步。

  有什么在佛像体内迅速流动,带动风声共鸣,令美丽的观音仿佛在发出一阵刺耳诡异的欢笑。

  刷啦,猩红血液从观音口中呕出。仿若一道殷红的瀑布,飞流直下,溅起一滴珊瑚似的血珠。

  被这血液一淋,闭目诵经的佛子、天女立刻活了过来,带着狂热的神情张开双臂,膜拜这一盛景。

  他们手足并用地爬到血瀑下,仰头张口,猛灌这些血液。像是一群饥饿的灾民,只能靠饮用血水活命。

  商崔嵬握紧手掌,眉皱若川。

  猛然转身,快步走到观音像前。侧耳伏于壁上,曲指敲打,闻硿硿声与水流声。

  “空心的,它是一个容器。”

  拓跋飞沙迎着他饱含怒火的目光,回道:“不错。”

  “这尊佛是一个盛放了近十万人血的瓶子。”

  “而且这些人血含有法力,绝对这画中之人的血液,应是现实世界中的人血。”

  几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十万人血……”柳潋喃喃,“昔年苦海迎接众生主转世,也就屠杀了三十来万人。这件事情,在当时轰动一世,直接导致第一次正魔大战爆发。”

  “他秦莲见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地杀了这么多人?而且他收集这么多的人血又是为了什么?”

  沉默思索的裴戎被柳潋提醒,想到什么,正欲开口。

  忽然怀中微动,似阿蟾醒来,在他胸口轻轻写道:诞生。

  裴戎脑中纷乱的念头顿时一清,思绪变得清明。

  “诞生。”裴戎轻声说道。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他。

  拓跋飞沙问:“你说什么?”

  裴戎道:“当初我苦海以十万人血祭,迎接众生主转世。也许,秦莲见亦是在效仿旧例,迎接某人或者某物的诞生。”

  “某人或某物。”柳潋重复,然后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发颤发沉,“道器!”

  她又急又重地说道:“秦莲见在迎接道器的诞生!”

  裴戎颔首:“观世音渡毗那夜迦的故事,流传甚广,想必你们都不会陌生。”

  “上古有暴君名为毗那夜迦,为人凶残暴戾,荒/淫/无度,令其国度民不聊生。观音慈悲,欲渡暴君至彼岸,化为美姬,觐见君王。毗那夜迦一见美姬,欲心炽盛,触此女之身,与之交/欢。却因此明法通悟,证得佛果。”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道器便是毗那夜迦与观世音交欢时,所结的佛果……”裴戎看向商崔嵬,慈航道场琅嬛阁中藏有天下最为齐全的典籍,其中对道器的记载最为详实。

  商崔嵬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道:“由观世音腹中开出的莲花,道器‘胎藏佛莲’!”

  拓跋飞沙环抱双臂,抬手揉搓下巴:“这可怪了。”

  “若是道器尚未诞生,那震动天下的异象,又是从何而来?”

  裴戎尚未回答,便觉阿蟾在他胸口又写了两字:诱饵。

  “诱饵。”裴戎重复,目光明亮,犹如寒夜中的一粒星子。

  “那场天地异象是假的。”

  “既然秦莲见有本事幻化出,这片真实无比的画中世界。自然能够创造一场堪可以假乱真的天地异象。”

  “道器的魅力,这世上无人能够抵抗。他便以道器为饵,将天下群雄诱至长泰。”

  众人越听越是毛骨悚然,好大的气魄,好深的布局!

  商崔嵬急切:“这样做的原因是?”

  裴戎眉峰微颤,怀中阿蟾以指做笔,笔走龙蛇,字迹越写越快,最后以横贯整个胸膛的凌厉一撇结束,宛如如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笼罩心头的重重迷雾。

  “要得到胎藏佛莲,必须由毗那夜迦与观世音交/合。他既自命毗那夜迦,那观世音又该是何人?”

  商崔嵬瞬时明悟,呆立当场,半晌,放颤声道:“他令群雄齐聚长泰,是在甄选观世音的容器。”

  转头俯瞰广场。

  这时,从佛像口中流出的血瀑已经停止,唯剩一点血珠淅淅沥沥地低落。佛子、天女们浑身湿淋,依旧徘徊着不肯离去。有人甚至趴下,贪婪地舔舐着地上的血水。

  “恐怕这些人,便是他试做观音失败的产物。而他颁发赦令,停止捉捕天资卓越的男女,自言已经找到想要之人,应是已经确定了作为观世音容器的目标。”

  商崔嵬垂头,捂住眼睛,漆黑的瞳仁不住颤抖。

  “道器本乃是大道所聚,天地所钟,逢势而诞,应运而生。而秦莲见一介凡身,竟想逆天而为,人为制作道器!”

  “真是……真是……”

  他连连重复,始终吐露不出一个适合的词儿形容。

  不只是他失态,柳潋、阿尔罕两人早已没了声响,像是两只被扼住喉骨的鸦,心中充满震撼与悚然。

  最终,裴戎接了那下半句话:“魄力十足!”

  手指摩挲栏杆,扬唇一笑:“我竟有些欣赏他了。”

  拓跋飞沙抚掌大笑:“妙啊妙!这人的手段之狠,胆量之足,简直绝无仅有。”

  他冲裴戎挑眉:“待解决这件事情,饶他一命,收他做个苦奴如何?”

  裴戎漠然:“怕是不行。”

  “我们在长泰城里打死打死一个多月,不见他行动。证明他瞧不上商剑子,也瞧不上你我。”

  “刨开我们往上数,便只有几个势力主,和慈航殿尊与御众师。”

  裴戎面容转冷,沉声道:“若是他胆敢冒犯御众师,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那他这千刀可要挨定了。”拓跋飞沙摇了摇头,遗憾地咂咂嘴,“那些个势力主与狗屁殿尊,连御众师的一根脚趾头比上。”

  “秦莲见是瞎了眼,才会丢开御众师,去选别人。”

  一捧一踩,令商崔嵬听得无语。

  柳潋和阿尔罕一左一右挟住他,生怕他挽起袖子冲过去,同拓跋飞沙干架。柳潋还用眼神各种暗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商崔嵬顿时哭笑不得。

  真相揭露后,给他们造成的震撼与恐惧,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闹没了。

  裴戎道:“怎么处置他,容后再提。”

  “你争取到了负责迎神庆典负责的职责,定是有一番布置。”

  “打算怎么做?”

  拓跋飞沙提腿踩住栏杆,偌大的广场被血水染成一片暗色。饮饱了人血的佛子、天女摇摇晃晃地坐下,重新念诵起经文。清寒的夜风卷起腥烈的血气,漫上苍穹。

  “秦莲见建起这尊佛像,欲迎观音降临。”翘起拇指,划过脖颈,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而我,则要他死在他渴望已久的观音身下。”

  几人仔细斟酌完善通盘计划。

  整个过程,拓跋飞沙态度极好,表现得沉稳、严谨、周密,说话也比平时高明。

  时不时隐晦窥视裴戎衣襟,只差没揪着人扯开,瞧一眼御众师是否还在那里。

  商议好一切,趁着夜色未尽,裴戎等人沿着来时的路,悄然回到太乐署。

  夜深人静,裴戎并无太多睡意。

  闲不住他,去弄了一些药材,按照计划的布置,准备药物。

  抖开油纸,将药材放入药碾中缓缓碾磨。一旁架起泥炉,将锅底烧得烫热,准备下一步的酒煮。

  小巧的阿蟾依旧安静地睡在茶盘里,双手交叠放于腹部。白皙润泽的面庞印有一道红痕,应是窝在裴戎怀里时,被他衣服上的饰物所压。红红的,惹人怜爱。

  裴戎微微抿唇,有点心痒。

  擦去手上的药粉,去摸阿蟾的面颊,触感柔软,微微用力揉散那道淤痕。

  阿蟾唇角微扬,显然已经清醒,配合地将脸往对方手上贴了贴。

  裴戎收回手指时,阿蟾忽然将他拉住。

  裴戎疑惑。

  阿蟾坐起身上,散漫地整了整衣袍。

  “昏睡多日,不曾梳洗,还请裴刺主帮个小忙。”

  裴戎怔了怔,略微迟钝地反应过来阿蟾想做什么,下意识想出门唤人准备浴桶、热水。

  然后想起阿蟾如今的尺寸。

  左右一看,将倒扣的茶盏翻开,提起水壶,斟满一杯的热水。手背碰了碰杯壁,温度恰好。

  指抵唇边,侧头半咳半笑:“御众师,请。”

  阿蟾微微挑眉,松开腰带,褪下衣衫后,跨入茶盏。

  裴戎回头时,阿蟾已经浸入水中。看到乌檀墨发高高束起,露出修长脖颈与一小截的肩背,白得晃眼。

  裴戎定定盯了半晌,心里略有些躁动。竟对手掌大小的木偶,生出了一些难以启齿的欲/念。

  在未识情/事前,他冷静克制,清心寡欲,连自渎都很少,仿佛一切欲/望都被他以强硬的意志压制。

  然而,自从被梵慧魔罗开/苞后,这具早就成熟的男子躯体,才逐渐恢复了该有的冲动与渴望。

  他明白,他想要阿蟾。

  想要像那些苦海杀手完成任务,寻自家相好放纵那般,疯狂地扯开彼此的衣衫,如饿狠的野狼一般爬上对方的身体,用力骑他。

  还想将他搂入怀里,从额头吻至脚趾,听他轻喘,恶劣地对他说几句下/流的浑话……

  裴戎是个健康、成熟的男人。

  当着渴慕的对象,这般呼吸乱想,自然而然引起身体的变化。不觉紧绷发僵,微佝起腰背。

  然后缓缓起身,坐倒在床榻里。身子微微蜷起,留给阿蟾一道发颤的脊背。

  闷声不吭,安静不动。片刻后,发脾气似的,重重一拳捶在床上。

  阿蟾靠着杯壁,泡在温水里,热气氤氲了眉眼。

  目光透过水汽,凝注裴戎弯出一道漂亮弧度的脊背,手指抵着下颌摩挲。

  忽然,生出些许时光无情的感慨。

  自己是否真有点老了?否则为何看不懂,这孩子怎么前一刻,眼中还含着点轻薄他的意思,后一刻却开始自己跟自己生起闷气。

  过去的“红尘不染”,不是一个会养崽子的人。如今的“阿蟾”,与人相处的手腕好了不少,但也好得有限。

  伸手拆了发髻,缓缓清洗,挑起一个话题,道:“你是不是疑惑,那尊佛像里的人血,从何而来?”

  裴戎转身坐起,神色如常,但脖颈与胸膛泛着红晕,腻着些微细汗。

  “十万人失踪,我竟未听闻任何消息,不可谓不古怪。”

  阿蟾轻笑:“这世上遮掩消息的手段可多着。”

  他将湿透的长发捋成一股,微微拧干,盘在肩头,敲了敲杯壁。

  “裴刺主,御众师沐浴,你便是这样服侍的么?”

  闻言,裴戎脖子更红了。

  他定了定心神,挪回桌边,挽起袖子,不知该如何下手。

  阿蟾背对他,偏头示意,搓一搓背。

  裴戎双手环过后背,从胸腔合拢,将小巧的阿蟾整个掌在手里。用并起的拇指,碰上温热光洁的后背,顺着那条笔直的脊柱往下捋至尾骨,再从下至上,揉至因垂首而崚嶒微凸的颈骨。

  许因为尺寸的缘故,掌中的躯体分外柔软,竟有一种柔弱无骨的触感。

  裴戎不敢用力,生怕手重,捏碎了他。

  阿蟾阖上双眸,微微轻叹,惬意享受裴戎的服侍,声音被水汽浸泡得慵懒沙哑。

  “譬如秦莲见收走鲲鹏,令南柯寺失去依凭。孙一行为阻阴谋,自行进入画卷。”

  “此后三年,为何不曾出现南柯寺消失,孙一行失踪的消息?”

  裴戎微微一怔,心道:不错,南柯寺乃释教三大圣地,发生此等变故,必然震惊天下,他为何从未听闻?

  思绪转动,手中/功夫不停。帮阿蟾搓完背后,将他捧出茶盏,换了干净的软巾,将水渍拭净。

  阿蟾穿上衣袍,盘腿坐在白瓷茶盘里。腰带松松一绕,衣衫微垮,散朗随性,任由裴戎替他拭干湿发。

  “秦莲见多半用他那以画造物的法术,如塑造这个画中世界一般,伪造了一座南柯寺。”

  “同样的手段,也能运用在那些被他屠戮一空的城池上。”

  阿蟾垂眸,掩住眸中幽微光芒。

  在焦越城外,他拼着宿体粉碎,抛出净世斩。不仅是为拦截箭雨,更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

  此刻,凭借与梵慧魔罗间微弱的灵魂联系,知晓净世斩已成功落入对方手中。

  当时的自己远离本体,功体强度本就只有本体一半,再受灭法之力的压制,能为再削几成。

  净世斩抛出,竟不算困难地穿过画中世界的天空,插在长泰风波海的水底。

  证明这个世界的天穹,便是长泰城的底部。

  若再讲明白一点,那座容纳各方势力厮杀的长泰城,其实也只是画中之物!

  阿蟾淡淡道:“长泰城应当是遭他苦手的城池之一。”

  “若能撕开画卷,见到真正的长泰,说不定已满目疮痍,遍野白骨。”

  闻言,裴戎擦拭头发的手一僵。

  “原来如此……”他有些心忧,“那御众师会不会为寻我等,进入长泰?岂非踏入秦莲见设下的圈套?”

  阿蟾掌心贴着手臂滑下,抚平长袖上的褶皱,神情冷淡:“别管他,他能照顾自己。”

  然后起身攀上裴戎手掌,跪坐于掌心,仰望对方。

  “夜深了,我们安歇吧。”

  五日,匆匆过去。

  经过如火如荼的筹办,迎神庆典终于到来。

  几人被早早唤起,随侍从到一座红缨白顶的帐篷里,进行装扮。

  裴戎还是那套龟兹乐师服饰,但比之前多配了一挂额饰。金珠松松缠过长发,沿发线垂下一枚红宝石。令他狼也似的眉目,平添几分风情。

  抬手推开妆奁,婉拒老板女儿欲往他脸上扑粉的举动,挑起眼皮看向同伴。

  商崔嵬袒露胸膛与左臂,配了三条宝石项链,与一副象牙臂钏。阿尔罕硬被绑上一条嵌玉的抹额,手足俱套金环,走动时清脆作响。

  最惨的要数柳潋。

  作为舞姬,身上但凡能做装饰的地方,俱是一片邀目。发簪、鼻环、项链、耳坠、手镯、戒指……连肚脐眼都被缀了一块宝石。

  她摊开四肢,僵硬地躺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阿尔罕抬脚蹬她:“你怎么了?”

  柳潋面无表情,心如死灰:“别理我,老子比我娘的珠宝匣还要耀眼。”

  “这副模样回去,咱家宫主一定喜欢得心花怒放。”

  裴戎将狭刀绑在后背,用宽大的披风遮着。委托拓跋飞沙送来,用于代替狭刀的精钢长刀则被他藏在琵琶腹中。

  乐师、舞姬们被安排登上马车,驶向内城。这回由正门而入,裴戎知道了建造观世音像的地方,名为登云台。

  再次见到巍峨佛像,仿佛顶住天宇。缀珠嵌宝,身贴金箔,在阳光照耀下,流淌着辉煌瑰丽的色彩。

  夜晚所见的佛子、天女们依旧手捧金灯,闭目诵经,仿若灿烂星河散落在佛像足边。对经文的诵读声汇聚成恢弘之音,响彻四方,令庆典显得清圣庄严。

  佛像坐西朝东,正对一座白色大理石筑成的高台,三十三层,一百零八阶梯。每一层,东南西北四角,皆架有一座三足华盖香炉,里面燃烧着檀香、龙涎香、百合香等,香雾袅袅,浓烈到呛人。

  裴戎跟随人流,路过香炉时,暗中扫了一眼。

  大量香料中,躺着一块方形香碳,外表与别的香碳并无不同。只在燃烧时,偶尔闪过一道金丝。

  那是裴戎五日以来,连夜赶制的悲酥香,具有酥软人筋骨的效用,对修行者同样适用。

  拓跋飞沙做得不错,已经成功将它掺入所有香炉。

  继续往上,高台顶端铺着鲜红地毯,除了中央一张金色御座,下首还有几张空位。

  拓跋飞沙凭借副统领的权力,将几人所在的乐团被安排在第三十阶,与御座仅仅隔了三阶。

  裴戎、商崔嵬、阿尔罕坐在后面,利用前方乐师,遮挡面孔。柳潋则混在一群舞姬之中,垂首佝背,掩饰她过高的身形。

  这场迎神庆典,已经沸沸扬扬闹了半月。

  明珠城的百姓们早早赶到等云台,被披坚执锐的赤甲军挡在广场外,人山人海地围观。

  时至正午,阳光酷烈,在众人身上晒出热汗。

  为了掩饰佛像散发的腥臭,一百三十二座香炉熊熊燃烧,令登云台笼罩在一片朦胧烟雾中。

  汗臭与浓烈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且似有似无的腥气夹杂中,令静候庆典开场的人们气短胸闷。

  阿尔罕头顶冒烟,大汗淋漓,深深呼吸,恨不得像条快热死的老狗吐出舌头。左右一看,商崔嵬与裴戎二人竟岿然不动,肌肤上没有一丝汗渍。

  感受到阿尔罕的目光,裴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锋锐,面无表情。

  商崔嵬则友好地笑了笑,做了一个口型:心静自然凉。

  阿尔罕:“……”

  转头看向对面的柳潋,顿时倍感安慰。

  柳潋同样满身大汗,忘了浓妆艳抹的处境,极不讲究地抹了一把脸。妆容晕散,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旁边的舞姬察觉,掰过那张花脸,扯起头纱,飞快擦拭……

  “王主到——王主到——王主到——”

  礼官嘹亮的声音响起,层层传来,在凌云台上回荡不绝。

  隆重华美仪仗延绵成长龙,花团锦簇中,毗那夜迦牵着一个女人的手,步步登上玉台。

  裴戎微微抬眼,瞥见旒冕珠帘下的面孔,确为秦莲见无疑。

  然而,他的面容变得凹凸不平,似有植物的根系在皮下生长,形成莲花的图案,令那张温润的面孔显得极为妖异。

  秦莲见所牵的女人,竟是在沧海明珠亭中,被阿蟾一刀穿胸的秦想真。

  哐当——哐当——

  囚徒拖着铁链,在两名卫兵的挟持下,缀在队尾。

  一月不见,惯是朝气蓬勃的魏灵光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手足俱被铁索套住,磨出道道血痕。僧衣破烂,染满血污。破口之下,露出无数结痂的疤痕。头发乱糟糟的,留长了几分,蓬乱地扫在肩头。

  僧袍胸膛起鼓,似揣有活物。粉嫩肉爪自襟口探出,挠了挠,一只雪团儿似的的小猫从飞速爬出,攀至肩头,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琥珀色的瞳眸,从一众乐师的缝隙间,瞄见裴戎。尾巴立起,酥糯糯地叫了一声,欢快地就要蹦过去。

  裴戎竖起食指,贴住嘴唇,冲它缓缓摇了摇头。

  小猫乖觉地缩回爪子,有点委屈,咬起魏灵光本就破烂的僧衣,磨爪又磨牙。

  秦莲见牵着女儿的手,登山玉台顶端,亲自将她送入御座下首的一张座椅里。

  一招手,身后的禁卫手捧三块牌位上前,恭敬地放进另外三张空置的座位。

  秦莲见俯身,伸手拂过女儿的额发,柔声道:“想真,今天日头太毒,你最是怕热,要不要用些瓜果?”

  秦想真没有回应。

  “爹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井里湃过的西瓜。爹让他们切几块,送来?”

  秦想真目光空洞,不语不动,宛如一尊没有魂魄的傀儡。

  秦莲见蹲下身来,将额头抵在女儿的手背上,声音微颤。

  “放心,爹会成功的。”

  “一旦爹掌握住道器,你便能复活。你的大哥、二哥和你最喜欢的小弟,都会回来。”

  缓缓松开握紧女儿的手,再抬首时,目光已是一片冰凉。

  一振长袖,入御座。

  礼官唤道:“礼乐起——礼乐起——礼乐起——”

  刹那间,鼓乐齐鸣,歌舞升平。佛子、天女的诵经之声越发恢弘,配合古钟长鸣,分外庄严肃穆。

  日上中天,缓缓升至观音背后,仿佛一团壮丽的佛光。

  观音神容妩媚,又兼具慈悲。缓缓睁开双眼,垂顾众人,殷红瑰丽的瞳眸仿佛燃烧着火焰。

  在场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菩萨降临了!”一名老人喊道,丢开拐杖,双膝跪地。

  人们被这一声呼喊惊醒,齐齐跪倒,虔诚膜拜佛像。

  秦莲见用靴尖挑起铁索,用力一扯,将魏灵光拽至脚边。小猫受到惊讶,炸起白毛,冲秦莲见威慑咆哮。小巧玲珑的身躯,将发出虎啸狮喉之声。

  魏灵光不愿见小猫犯险,将它拢至胸口,安抚地揉了揉那道弓起的脊背。

  秦莲见没有同一只畜生计较。长身而起,上前一步,抬脚将人踩趴在地。

  魏灵光面露屈辱,齿冠紧咬,侧脸紧贴地面。

  秦莲见还嫌不够,收紧铁索。

  魏灵光被勒得窒息,痛苦地抓扯地毯。对方扳动他的头颅,令他看向佛像。

  温柔问道:“那尊佛像腹中的莲花长出多少枚莲瓣了?”

  魏灵光难受地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缓缓摇头。

  秦莲见嗤笑:“不老实。”

  狠狠一脚踹上腹部,魏灵光顿时蜷起身子,呕出一口鲜血。

  秦莲见重复道:“你看见了什么?”

  魏灵光咳血,哑声道:“二十四瓣……莲……”

  “乖孩子。”秦莲见松开魏灵光,转身坐回御座,目不转睛地盯着佛像的变化。

  魏灵光颤抖着从地上爬起。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这样滥杀无辜,迟早……”

  秦莲见打断他:“我晓得,我的报应已临。”

  目光平静,扫向只有一个躯壳的秦想真及空座上的三个牌位。

  “在收集人血时,我的三个孩儿皆感染血瘟而死。唯一剩下的女儿,也在沧海明珠亭被你们一刀斩杀。”

  魏灵光艰难喘息:“你既知天意难违,何不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秦莲见叹道:“你走上逆天之路,宛如行于泥沼之中。一脚深,一脚浅,走得越远越无法回头。”

  “既然我已经搭上了子女的性命,更要将做件事情做成,否则如何对得起他们的付出?”

  魏灵光低吼:“这不是付出,而是你为了野心牺牲了他们!”

  秦莲见没有作答,眉目渐渐扭曲。猛然一振衣袖,将魏灵光扇得倒飞出去,狠狠撞塌一座香炉,埋没在滚烫的香碳与灰烬中。

  庆典进行至高/潮,三名礼官登上高台。

  锦袍金靴,峨冠博带,头颅低垂,手捧托盘。两个木盘,一者置有一柄匕首,一者放有一个玉碗。

  这是祭礼最重要的一项步骤——由王主划开手心,在玉碗中滴下鲜血,涂抹在佛像的眉心上。

  为首的礼官拿起匕首,向秦莲见步步走近。

  还剩五步时,呛啷一声,短匕出鞘,高大人躯迅如猛虎,连人带刀一同撞向目标。

  秦莲见目光微凝,振袖飞出一笔,凌空点住刀尖。气劲勃发,以二人为圆点,掀起一阵酷烈狂风。

  刺客头上的峨冠被怒风掀飞,露出拓跋飞沙粗犷的面庞。

  秦莲见凝注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笔尖一荡,将人挥退半步。

  昂首环顾四方:“别藏头露尾了,还有什么招数,全都使出来吧!”

  忽然,从四方抛来四道勾爪,交织成网,向人罩下。

  拓跋飞沙弃了匕首,抬脚踹翻一名乐师的琴匣,从中拔出他的阔剑。以刚猛无匹的攻势,将秦莲见留在原处。

  苦海戮主岂非浪得虚名,剑势如怒涛狂潮连绵不绝,令对手疲于应对,直接被似枚勾爪,扣入血肉,踉跄坐倒在地。

  反应过来的禁卫,拔剑上前,想要营救王主。孰料方走几步,便觉身子发软,纷纷栽倒在地。

  不但是他们,凌云台上,所有官吏、卫兵、乐师、舞姬、侍从……全都感受到难以克制的疲倦,仿若十天半月未曾休息似的,精疲力竭地瘫软下去。

  秦莲见跪坐在地,肩头鲜血渗出,顺着冰冷的钩链漉漉流淌。

  目光从用力绷紧钩链的裴戎、阿尔罕、柳潋、商崔嵬四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拓跋飞沙身上。

  神情从容,风姿坦荡。

  “你们杀不死我,这是我所画的天地,是我的领域。”

  “纵使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也可以替自己重塑身体。”

  拓跋飞沙咧嘴,露出一口鲨齿般的尖牙。

  “给你瞧个有趣的玩意儿。”

  啪,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人飞快跃开。

  轰隆隆隆——————————

  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撼天摧地。

  佛像底部火光闪烁,焰浪翻滚,岩石崩裂、垮塌之声不绝于耳。

  火/药引爆,炸毁底基,百丈高的佛像,宛如倾颓的山岳,伴着雷鸣声响,压向渺小如蚁的秦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