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去净尘寺的事宜,另一边,薛愈领了皇帝的命,也忙碌着。

  当夜,云采带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进来。

  那姑娘大约也是跑得太急,鞋子都掉了,裙衫之下,莹润的脚趾浅露。

  徐颂宁已经打散了头发准备休憩,强打着精神看向她。她夜半眼神儿不太好使,看东西不清楚,半晌才瞧明白:“清姑娘?!”

  竟就是那天替她和云采诊治的阿清。

  云采拎着鞋颠颠儿跑来:“门房传话说有人寻我,我懵懵懂懂跑出去,见是阿清,把我吓了一跳。”

  说着蹲下/身要替阿清穿上鞋子,阿清躲开了,连声说着不敢,话音打颤,身子也打着颤,看了徐颂宁两眼,撩开裙摆跪了下去。

  徐颂宁最后一点困意都散了,起身扶她:“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人先起来。”

  阿清头抵在冷冰的地砖上:“徐姑娘,您是良善人,求您,求您救一救我姐姐的命……”话到最后,她已抽噎得连不成句子。

  云采把鞋子搁在她手边,帮着徐颂宁把人搀扶起来。

  阿清颤着声叙述,和徐颂宁上次见到的冷清内敛样子浑然不同。

  她父亲早些年时候行医出了岔子,只因途中遇到个突然发病倒在路边抽搐的,被耽搁了片刻,延误了诊治时机,被找上门来,大闹了一场。

  她长姐阿漾生得漂亮,苦主见色起意,要带她回去抵人命债。

  父亲那时候卧病在床,抵死不从,被生生从床上拖拽到门外,从此悲愤交加去世,阿漾也被人抢去,不知死活。只因抢她的是个富裕人家,报去官府,也不过含糊了事,说她父亲却是耽误了人命,父债女偿也理所应当。

  直到前年,机缘巧合之下,阿清才又再见到阿漾。

  “便是在…碧桃巷外的那个茶馆里。”

  阿清嗓音喑哑,父亲被医馆除了名,她也留不得,房子卖了给父亲治丧,剩余的银钱在碧桃巷外租赁了一间屋子,只因为巷子里的姑娘们等闲不好请大夫,所以也有一星半点的收入。

  去年冬至,她被人讳莫如深地叫去那个茶楼,进去了才晓得里头经营着暗娼生意,近来有个姑娘害了病,起不来床。

  阿清撩开床帘一看,破床上躺着的,面如金纸,憔悴瘦削的,不是旁人,赫然就是她被掳走了的长姐阿漾。

  原来阿漾被人掳走后不久,那人家生意上出了些事情,渐渐败落下来。

  管家的便出了个歪招儿,经营起一家做暗娼生意的茶楼,家里体面些的妾室都打发出去接生意,阿漾生得漂亮,性子也温和,颇受人欢迎,甚至有些个天潢贵胄,都招她来侍奉。

  前两日茶馆里面来了个大角色,把阿漾狠狠折腾了一宿,第二天尽兴而归,阿漾却再爬不起来床。

  那时节阿清替她把了脉,又撩开衣裳看了看,捂着嘴几乎哭出来。

  她的阿姐,浑身上下没了什么好地方,连抬起手指摸一摸她额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颂宁听得胸口发闷,半晌,轻轻道:“清姑娘,究竟想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阿清又跪了下去:“那位大人自从得了趣后,便包下了阿姐,每每去折腾她,自己却又不注意,污秽不堪——年初时候,我去看望阿姐,发觉她害了…花柳病。”

  她一字一句说得艰难无比,咬牙淬血,含着两眼泪慢慢说道:“阿姐说,凭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就要这么死了,她要我用药帮她把那个病瞒住,照旧伺候那位大人…听闻前两日,那个大人也发了病。”

  “寻常人惊动不了宣平司的指挥使,是谁?”徐颂宁想了想,问。

  阿清一脸泪:“六皇子。”

  “哐当!”

  这人实在太过不同寻常,直把云采手里头捧着的茶壶吓得砸在地上,水迸溅开,有几滴溅到了阿清脚面上,她眼也不抬,腿弯砸下去,头重重磕在地上:“我人微言轻,不认得什么公子小姐的,那位大人已经把那茶馆围了个密不透风,我没法近身,与他能说上话的,我只晓得姑娘你一个,我知道姑娘不欠我什么,只求,只求姑娘,跟那位大人说一说,她的罪责我来偿,叫我陪着阿姐好不好,我阿姐她活不了几天了,叫我陪着她好不好,求您了…或者,或者只消叫我能见到阿姐便好。”

  徐颂宁抿着唇。

  “清姑娘。”她客客气气地叫她:“我和那位薛侯爷,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缘分,并不十分熟稔,且哪怕我去求他,也是明天的事情了,未必来得及救下你姐姐。”

  其实也未必。

  六皇子染上花柳病这事情实在荒唐,丢的是天家脸面,哪怕真要动手杀人,也一定是悄无声息拉出去城里处决,断然没有闹市里面动手的道理。今日天已晚,城门已经关了,只怕是会明日白天里头,若赶早了去把人拖住,也未可知。

  然而。

  徐大姑娘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她在定安侯面前,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面子,能忽悠他做下这样的事情?

  阿清显然早有预料,依旧跪在地上:“那…那便请姑娘向侯爷揭发我罢,六皇子染病,我阿姐责无旁贷,可我帮着她瞒下得病,也是罪无可赦,请姑娘如实对侯爷说了,别叫我逃脱。”

  她眼神黯淡,面色惨白。

  徐颂宁摇摇头。

  “清姑娘,事关天家,这样的事情我本就不该知道,才最保险。”

  她神色沉静,沉静到有些…冷漠无情。

  可这事情的确与她不相干,她自身且难保,何必冒这样大风险与人帮忙?

  阿清听出她婉拒的意思,一时木讷在那里,怔了片刻,起身要离开,却被徐颂宁唤住:“清姑娘,方不方便,把上次的诊金还我?”

  阿清愣怔着从袖口掏出个银角子,递到一边的云采手中。

  徐颂宁捏着那银子:“好了,如今我欠你一份诊金。”

  她站起身来,揉着太阳穴:“我只帮把你人带到侯爷面前,余下的我一句不会多说,结果究竟如何,是你自己的事情。”

  阿清原以为山穷水尽,没想到还有这样柳暗花明的时候,大喜大悲之下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被云采扶住。

  “去好好歇着,鞋穿上,需要什么药,去寻云采要便好。”

  她招一招手,叫云朗。

  “姑娘以前并不喜欢多管这些闲事,”云朗把话听了明白,虽有怜惜,可考虑的更多的还是徐颂宁,她扶着她去歇息,轻轻道:“是心软了吗?”

  徐颂宁从前一贯是只扫门前雪的,不说不管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她便是闭门不出,什么事都不会多问一句的性子,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找上她。

  只是自从那次落水后,她家姑娘似乎,变化了些。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徐颂宁轻轻叹一口气:“她今日来求我,我怕我今日不伸一伸援手,来日若我也有这样的遭遇,连一个可以求的人都没有。”

  徐颂宁心里盘桓不去沈家日后的惨状,合着眼便能看起舅母的绣鞋在空中轻轻一晃一晃,与她仰头看去时候那张惨白的面孔。

  “可这样的事情,沾上了,只怕把自己也拖进去,不干不净的,且定安侯…好像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徐颂宁摇摇头。

  “这事情不简单,好好儿的,那车夫把我拉去那里做什么,马车又恰恰坏在了那里,且他母亲还就在这个当口染了急病,匆匆忙忙就回家去了。”

  这些事情堆砌在一起,也太凑巧了些。

  徐颂宁袖子里头捏着张欠条。

  云朗替她放下床帘,缓缓退出去了,她才把那欠条捏出来细看。

  上一遭她把跟薛愈交际过的,林林总总的事情都写下了,做欠条交给了人,隔天便收到了这么一张,被人塞到窗脚下,仿佛从哪里随手撕下来的一角,铁画银钩地写着:“误伤徐姑娘一次,欠诊金数钱。”

  下头附着一行小字。

  “可随时讨还。”

  第二天清晨,徐姑娘一大早,便堵在了宣平司门口。

  薛愈忙里偷闲来见她,神色温和:“徐姑娘大清早来讨债?”

  “见过侯爷。”徐颂宁把那欠条递过去,合着三钱银子打的一枚银锞子递过去:“不敢说侯爷欠我什么,若侯爷当真要打下欠条,那便和我欠侯爷的相抵了。”

  那枚银锞子是旧日过年,给小孩儿玩的,打成葫芦模样,取个吉祥意向,有些分量,也比直接给银角子好些,不显俗气。

  徐颂宁拿根红绳栓了,递到薛愈手边。

  薛愈摇头笑笑,抬手把那银锞子接过来。

  徐颂宁手指微屈,小心翼翼地蹭过他指节,她神色平和如常,仿佛只是不小心蹭了这人一下,薛愈挑着眉,视线掠过她双鬓,瞥见她微蓬乌丝下,隐隐泛红的一点耳尖。

  “徐姑娘还有旁的事情吗?”薛愈捏着那银锞子,云朗此刻缓缓撤开半步,露出她身后的阿清来。

  薛愈瞥她一眼,脸上的笑登时收敛三分:“姑娘身边新来的侍女?”

  徐颂宁抿着唇:“我昨日见她医术很好,便把人召来身边服侍。侯爷认识阿清吗?”

  “徐姑娘先不要走,我等等有事情找姑娘。”薛愈冲阿清略一颔首,还是先看了徐颂宁一眼:“我有些事情寻这位阿清姑娘。”

  若非有必要的苦衷,徐颂宁是真的不愿意在宣平司多逗留,纵然薛侯爷温和一张脸,可眼底总是冷的,叫人瞧了便胆寒。

  薛愈一刻钟后便回来了,彼时徐颂宁正和两朵云在廊下看发新芽的牡丹。

  牡丹花期未至,叶子才要郁郁葱葱,一点清新的绿,很养眼。

  也不晓得这样冷硬一个宣平司,做什么要栽植这样的花卉,云朗道:“大约还是前头那位大人家里的,草木移植不易,干脆便没动弹,说不定还是什么名贵种——也不晓得花开了是什么样子。”

  身后一声轻咳。

  云朗:……

  徐颂宁回头看去,薛愈负手站在廊下,一线日光漏进去,落在他脸上,衬得他面色温和许些。

  他略抬了手,示意借一步讲话。

  “徐姑娘的马车是被人动了手脚,所以才那么恰巧地坏在了那里,至于马,那一处有人撒了些香料,人闻不清,畜生嗅见了难免发狂。”薛愈语气很平淡:“究竟谁动的手脚,这是徐姑娘家事,我不好过问,不过我已吩咐人把相干的东西整理好送去府上了——姑娘若有旁的用得到我的地方,直说便是。”

  这近乎是点明了祸害她的人是谁。

  “不过那车夫……”他叹口气,一字一顿,斟酌着道:“自尽了。”

  徐颂宁挑起眼来,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儿,郭氏要害她,怎么会这么大手笔,搭一条人命进来。

  但显然薛侯爷并不准备解释,她便也只抿着唇,点一点头。

  尔后,她犹疑一瞬:“阿清呢,她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薛愈瞥她一眼,忽然一笑,眼珠乌亮,语气温和:“她回不去了。”

  徐颂宁心里一沉。

  “徐姑娘。”薛愈看着她,慢慢道:“我帮你,并不因我是个良善之人,我的良心也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用完了,也就没了。”

  “不必对我留什么侥幸心理,外头怎么说我的,你便怎么信就是了。”

  他语气温和,眸眼黑沉,微微抿着唇笑一笑:“把我想得更坏些,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