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掩的门关上, 玄关变得更暗。
江煦眼神倔强、态度强硬，不肯退让半分，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沈绪的回答。
良久后, 沈绪才开口。
一贯温润的声线, 沾染了冷意。
“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
对上沈绪的眼神，江煦抿着唇，感受到了来自信任的人的背叛。
不管从前沈绪因为什么离开, 或者沈绪对江家、对他持有什么样的感情, 他从没有对沈绪这么失望。
沈绪的一句话, 轻易透露了真相。
那通电话不是捏造，是真实存在。
沈绪也不是无意中遗忘了这件事，而是原本就打算瞒着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煦平静看着沈绪, 语气终于变得咄咄逼人,“沈绪，你为什么不说？”
沈绪完美的表情, 被江煦口中的「沈绪」两个字击碎, 面具出现了裂痕。
往前一步, 逼近江煦。
“一一, 你喊我什么？”
沈绪表情没了温和, 露出了少有人见到的一面, 高高在上的姿态。
江煦不躲不闪，固执地盯着他, 冷静问：“沈绪，我只是想知道, 她在选择那条路前发生了什么。”
他是在江城和林念夫妻身边长大的, 除去几岁时被外婆带过一段时间, 一直都是跟父母生活在一起。
尽管江城和林念对他给予太高的期望，掌控欲太强。
但也因此，他对两人很了解。
绝路前，林念也会先想办法解决，而不是一死了之。
“一一。”
“沈绪，我要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事不过三，但是短短几分钟，江煦喊了三次沈绪的名字。
不带一点感情，眼里也没有半点以往的尊重。
“我很高兴，你长大了。”
沈绪在江煦面前站定，笑着看他。
他比江煦高一个额头，伸出手想要揉揉他的头发，并不意外的被躲开。
挑了下眉，绕过江煦往客厅走。
“你真的想知道？而且不后悔？”
沈绪在沙发坐下，往后靠着，抬头盯着江煦，“哪怕真相你接受不了。”
从江煦脸上看不到一丝松懈，还是很坚定。
沈绪轻轻叹了声，“我是为了你好。”
神情和语气都很惋惜，像是在说，他隐瞒这么久都是为了江煦好。
“不需要。”
江煦走到沙发旁，执拗地像是一只迫不及待寻求真相的小兽，“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闻言沈绪挑眉，“那好，我告诉你。”
听到沈绪答应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江煦眼睛一亮，心跳越来越快。
原来，妈妈不是真的狠心抛下他。
有原因的，是迫不得已。
积压在心里难以察觉的沉闷、委屈，尽数涌上来。
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父母的事，他不是毫不在乎，只是不得不告诉自己，不用放在心上，往前看。
江舟市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那些毒辣的眼神和不堪的评价，全聚焦在他身上。
所以他没办法，只能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外壳，才不至于在舆论里被压垮。
只要不在乎，那些事就中伤不了他。
“一一，我们之间非要这么剑拔弩张吗？”沈绪看着江煦不肯坐下的倔强模样，“在你眼里，难道我就是这么不近人情？”
江煦回神，微张着嘴想说什么，「嗯」了一声，在沈绪对面的沙发坐下。
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被沈绪看在眼里。
沈绪姿态舒展地靠在那里，看了眼落地窗外，眼神像是在慢慢回忆。
安静，窒闷。
客厅里流淌的空气，都变得令人坐立不安。
过于不安、躁动的空气，让江煦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沈绪接下来的话，不会是什么令人惊喜的消息。
瞳孔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重，忍不住咽了咽，放在膝盖上的指尖轻轻在布料上磨蹭。
“因为，她知道了我喜欢你。”
很轻很出其不意的一句话，瞬间击碎了江煦多年来筑起的防线。
刻意、努力维持的表象，被轻飘飘的一句话打破。
沈绪喜欢他。
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他，但他始终在一个模糊的边缘，经常被麻痹。
那种若即若离，让你感觉他好像是喜欢你，但又总是拿着长辈的姿态做这些事。
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令人崩溃。
但他知道，他不喜欢沈绪。
如果他喜欢，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去表示自己的喜欢，那时的他没有顾虑，更不可能束手束脚。
尤其是在面对一个可能喜欢自己的人，会更有勇气。
“其实也不太久，就是你上高中的时候我才确定的，你跟童言乔走得太近了。”
“为、为什么？”
“一一，你身上有我没有的力量，温和又强大，没有攻击性。”
沈绪感慨地说：“尤其是江家没有出事前，你在遇上童言乔之前，把我当成了你最好的朋友。”
喜怒哀乐，江煦都会告诉沈绪。
那是一个能够理解他，能够明白他的长辈，还会纵容他偶尔的任性。
江煦是依沈绪的。
但又不完全依赖，会无意识的反抗沈绪对他过度的保护。
就像是懵懂又莽撞的小兽，想要寻找到理解，又排斥对方的过度照顾。
各方情绪拉扯下，江煦成为了现在的江煦。
心思细腻，但又保有天真。
能够察觉到其余人的情绪，却能说出一些过于直率的话，连常人觉得羞于启齿的事也能没有心里负担的说出口。
“那通电话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只有五分钟。”
沈绪欣赏着江煦脸上的表情，错愕、震惊、懊悔，各种情绪在那双眼睛里变换，让眼睛变得更漂亮。
慢条斯理继续往下说，用每一句话凝成的刀，扎在江煦身上。
他知道，江煦受伤的时候，就会回到他身边。
因为在江煦的潜意识里，自己还是他回避一切的港湾，是十几年来培养成的习惯。
哪怕江煦不习惯他，意识到了来自长辈身上的喜欢，也会本能求助于他。
“念姐在电话里问我，我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那当然没有。”
那通电话里，林念问他是不是喜欢江煦。
他坦然承认，因为这并不丢人，甚至——
他很意外，林念这个时候才问起这件事。
“她还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我说没有，你喜欢男孩不过是因为你喜欢而已，但并不代表你喜欢我。”
“最后挂断电话的时候，我问她江家的事要不要我帮忙，我可以让沈家介入，这样一来，你可以继续在我身边，我保证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强行要你跟我在一起。”
指尖陷入柔软的抱枕，江煦垂着眼，心脏仿佛被无形的藤蔓紧紧缠上，呼吸变得困难。
焦虑引起的不适，让江煦变得很难受，连开口都异常艰涩。
“然后呢？”
“她说我在做梦。”
沈绪略有遗憾地开口，“然后她挂断了电话，其实后来问你要不要我帮忙的时候，你拒绝了太多次，我有难过也有生气，所以就没再提起这件事，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趁人之危。”
“你是个好孩子，心思敏感，在我出国前你就已经察觉到了，我不想影响到你高考，所以提前出去。后来你考得不错，舅舅给我报喜的时候，我为你高兴。”
沈绪盯着江煦，“这就是全部的通话内容，如果你需要通话录音的话，我可以配合去调取记录，才过去不到一年，可以查到。”
沈绪说完这句话，眼神温和地盯着江煦。
为了自己出国。
为了不让他难过。
为了——
江煦脑子乱成一片，完全理不清楚沈绪这些话要表达的意思，只知道，林念选择跳江的原因在他。
“她可能以为他们平时疏于对你的照顾，又施加太多期望在你身上，导致我有机可趁，导致你的性向转变，而且——”
“她以为你喜欢我。”
“那会儿你太粘我了。”
江煦不知道压死骆驼的是不是最后一根稻草，但他确信，沈绪的最后几句话，快压得他喘不过气。
前面所有的话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刺激，狠狠扎进他心里。
“一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我很遗憾，当时没有能挽留她。”
话音落地，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江煦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怔怔坐在那里，尽力维持镇定，不停打着圈的指尖却轻易出卖他。
耳边响起嗡鸣，跟着像是有了江边的水浪声。
那晚的林念，在跳江前心里的想的是什么？
内疚还是悔恨。
对江煦的爱成了他的枷锁，对他的忽视变成了别人的可乘之机，而那个人，是她和江城最看重的朋友之一。
视为家人的朋友，用长辈的身份，对江煦产生了感情，一步步诱导、一步步布局，只为了把江煦困在他身边。
用温和与包容打造的笼子，差点毁了她唯一的孩子。
不，已经毁了。
她眼里，江煦已经被毁了，依赖着沈绪的江煦，不是他们的孩子。
从发现不对劲起，所有积压在她一个人心里的情绪爆发，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她，亲手毁了江煦。
那个从小就乖巧懂事的孩子，竟然被别人当成了——
“一一？”
沈绪看着江煦，清楚地知道江煦现在的情绪极度不稳定，他只要再放出诱饵，就会立即上钩。
江煦茫然抬起眼看向沈绪，脑袋里塞满了所有幻想出来的片段。
他像是亲临现场，看着林念坐在江畔，面容憔悴、神色死寂，半晌后跳了下去。
“小沈叔叔……”
“一一好乖。”
江煦指尖动了动，嘴唇翕动，像是要说话。
在沈绪打算站起来的那瞬间，江煦垂下眼，手指按进了抱枕里。
语气平静说：“谢谢小沈叔叔告诉我这些。”
卡在心里的那口气，慢慢消散。
江煦站起来，眼里没有波澜，又是平静，“时间不早，我要去给学生上课了。”
“一一？”
“这会打车过去，正好来得及，小沈叔叔今天麻烦你了。”
沈绪心里的笃定被撕裂，他不敢相信江煦竟然还能保持清醒，不被影响。
那是林念，是江煦害死了林念。
林念自尽的罪魁祸首，是对江煦的愧疚，对自己的惩罚。
“江煦，难道你真的——”
“我很遗憾，小沈叔叔对我的喜欢引起了妈妈的误会，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但逝者已矣，我……还活着，更不能辜负她和爸爸对我的期望。”
江煦眼里闪过痛苦，望着沈绪。
“小沈叔叔，谢谢你从前的照顾，但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我……”
“我有自己的世界，也有想要去守护的东西。”
看了眼克制着情绪的沈绪，江煦深吸一口气，果断转身离开。
拉开门时，江煦动作顿了下，立即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又有了期待。
可惜了。
他们不是一类人。
沈绪用实际行动给他上了一课，名为背叛。
伸手拉开门，走到外面。
可惜，他不会给沈绪希望。
因为沈绪不配。
——
“小江老师，你要不要去休息？”
“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了，今天主要是练习，你在旁边指导，考试的时候可没有你在，我得提前习惯习惯。”
两个学生离江煦比较近，看着江煦的表情，有点担心。
平时上到晚上十一点，江煦都不会这样频频走神，哪怕是他们一说话就能回神，而且授课完全没有问题。
但不对劲就是不对劲，好让人担心。
“不用，还有半小时就结束，我守着你们画完。”
江煦笑了下，滑动着手机屏幕，看到黎行舟给自己发的消息，眼里笑意更明显。
两个学生看他这样，又放下担心。
应该是他们错觉。
这不是能说会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晚上的课结束，江煦收拾东西，跟赵越打了声招呼，拿着手机去往地铁站走。
这个时间点，周围热闹得不行。
比起白天的热辣，晚上不算高温的天气，瞬间变得凉爽起来，人比白天还要多。
江煦一边走一边回复消息。
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手机甩出去，看向肇事者，发现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大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孩连忙鞠躬道歉，还急得去捡起手机，拍拍灰递给他，“你看看坏了吗？要是坏了，我给你留一下我家里电话，你到时候直接打给我，我帮你拿去修理。”
江煦点了一下屏幕，对着小孩摇头，“没有坏，我也没有被撞疼。”
“那你接受我的道歉了吗？”
“嗯，接受了。”
“那太好了，祝大哥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还有以后会天天开心，平平安安。”
小孩说完，盯着江煦看了看，见江煦笑着看他，很不好意思，一下跑掉。
江煦微怔，转身看去，笑了笑说：“谢谢。”
回家时，家里灯是亮的。
站在门口待了会，江煦看着眼前的门，伸出去的手变得犹豫。
直到门被拉开，他才恍然回神。
黎行舟惊讶看着他，“怎么了？站在门口不进来，不会是忙得连密码都忘了。”
江煦撇嘴，把书包递到他手里，“有指纹，你是笨蛋吗？”
边说边换鞋，然后绕过黎行舟往里走。
黎行舟挑眉，发现江煦今天不太对劲，说话这么冲，像是吃了弹药一样。
不过，还挺新鲜。
拿着书包跟在后面，“今天的学生不太听话？”
江煦走到厨房里，拿了一瓶酸奶，拆开插了吸管，“比你听话。”
黎行舟愣住，想了想问：“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江煦把喝了两口的酸奶放到桌上，直接往房间走。
“不吃。”
丢下这两个字，人已经进了卧室。
太不对劲了。
完全是变了一个人。
黎行舟把书包放下，皱起眉头琢磨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江煦画室的学长对他不错，很照顾，不可能是画室的事。
那是学校？
也不太像，都没开学，论坛也没什么事。
还是说——
是家里给他介绍合适对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在圈子里传开了，所以江煦生气了。
黎行舟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可能，加上颜慈和黎老爷子的态度，让江煦又退却了。
这么想好像是理明白了江煦为什么发脾气，但黎行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因为，江煦不是这种人。
一般人，没有经历过家里的变故，可能会是这些原因。
但江煦不是，连宋晨、周衡那种人都没办法惹他气成这样，更别说是他的那些猜想。
想着走到主卧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
“我可以进来吗？”
“嗯。”
还好，没有不想见他。
那就不是生他的气。
推开门进去，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江煦，手里抱着一本书，看得很认真。
“晚饭真的不想吃？是不是胃不舒服？”
“没有。”
“那我给你弄一点消食的，或者是开胃的，最近天热——”
“我不吃，要睡了。”
江煦没分给黎行舟一个眼神，翻了一页书，“你饿的话，做你自己的吧。”
黎行舟皱起眉头，盯着江煦。
“如果你在生气的话，我可以等你不生气了再跟你说话。”
江煦诧异看他一眼，“你觉得我是在生气吗？”
“可是我就是这样的。”
眼神坦然、语气平静，没有一点说谎的迹象。
“我只是今天有点不想说话，你可以不理我的，我看完这几页，打算去睡觉。”
“时间还早，不过还是要跟你说晚安。”
看了眼阳台外面，江煦眨了下眼。
“今天的夕阳，真美。”
黎行舟知道江煦现在情绪不稳定，但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两个月来，这是江煦第一次露出这一面。
无人知晓，可能只有他见过的一面。
他只能凭着本能，去安抚江煦的情绪。
可他发现，他根本不知道造成江煦情绪的原因是什么。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这样我会很担心。”
“我妈她也会担心的，她很疼你，绝对不会伤害你，你——”
黎行舟突然想起，颜慈那天的叮嘱，他的确瞒着江煦，但江煦的观察力，一定知道了。
所以是因为这个吗？
绝对辜负了颜慈，一个信任疼爱自己的人，才会生气？
顿了一下重新开口，“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爱我们。如果是因为我隐瞒了你，你可以生气，我认罚，但江煦……”
黎行舟一边说一边靠近江煦，却在看到江煦表情的瞬间，话音戛然而止。
眼里出现慌乱和无措，试着喊了声，“江煦？”
没有反应。
连眼神都没有眨一下。
江煦呆呆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书，盯着外面的夕阳，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像是停滞了。
颜慈？
啊，那是黎行舟的妈妈，他妈妈的好朋友，因为受他爸爸的托付，照顾他。
真的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因为，她发现我喜欢你。”
“她把一切的错归咎于他们平时对你的疏忽，才导致你对我依赖，从而改变了性向，性格也变了。”
“她不愿意把你交给我照顾，她眼里我是罪大恶极的人。”
好吵。
怎么会这么吵。
江煦轻眨了一下眼，慢吞吞地回过头去看黎行舟。
耳边的嘈杂忽然消失，然后他看到了林念。
“她以为，你喜欢我。”
好烦，好吵。
那水声好大，像是要掀起淹没大桥的浪花一样。
说话的人好烦，关他们什么事？
是他没了爸妈，家里破了产，被法院清算资产，那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没收他们家的钱。
说什么可惜、可怜，根本就不可怜也不可惜。
又眨了一下眼睛，看着黎行舟笑了下。
“黎行舟。”
“颜姨她，也跳下去了。”
黎行舟倏然瞪大眼，瞳孔放大，握着江煦的力道一下收紧，才发现江煦的手脚冰凉得厉害。
“江煦？”
“怎么办？我看到颜姨跳下去了。”
眼眶不知道怎么，酸酸的，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掉下来，表情茫然地盯着黎行舟，又着急又无措。
“黎行舟。”
“怎么办？我、我拉不住她。”
眼泪越掉越凶，江煦发现黎行舟一直在看自己，眼神忽然变了。
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往后躲开黎行舟。
“我……”
“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