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钟皓传媒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田雯给裴邵城来了通电话,问他晚点有没有空到燕城剧院走一遍台。

  裴邵城并不介意田雯没有事先找Emily预约,毕竟田导精心研究戏剧,不混圈子,常年一个人猫在家中闷声搞创作,自然不懂行业里那些个弯弯绕。

  裴邵城抬腕看了下表,答应了。田雯又说她再去联系易礼。裴邵城默默撇了身旁的易礼一眼,对田雯道:“我和他在一起。”

  田雯立刻就反应过来:“小礼是去给你送剧本么?孩子真不错,我让他今天送到就行,没想到这么早就来找你了,挺积极的。”

  裴邵城:“几点到剧院?”

  田雯:“和剧场经理定的是下午四点,中午他们还有场演出……对了邵城,小礼家刚好在剧场的反方向,你俩在一块就干脆一道过来吧,我怕他再折腾又要堵车。”

  裴邵城闭眼揉按着眉心,靠在座椅后背上:“嗯。”

  挂了电话,易礼已经知道是田雯了,乖巧地等着裴邵城说话。

  裴邵城沉默了会儿,睁开眼:“过会儿先跟我到钟皓开个会,这儿离燕城剧院不远,晚点一起过去。”顿了顿又问,“你今天有别的安排……”

  易礼连忙接话:“没有的。”

  裴邵城点点头,不再说话。等小吴把车停好后,两人从地下车库的电梯上到了钟皓顶层。

  正应了小洋的话,温钰寒他们比裴邵城早到了十分钟。

  今天冯源瞰景去了,来开会的只有导演组的人和公司的几个文策。文策小姑娘看到易礼后脸都红了,又不好意思问他是谁。

  易礼很有礼貌,开会期间还特别懂事的跑去给大家买咖啡,收获了一大波好人缘。程良更是询问易礼以后是不是只专攻舞台,要不要考虑往影视圈发展。

  众人寒暄之时,温钰寒就只是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神色安然地游离在人声之外,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易礼跟程良聊完天转头看向裴邵城时,就发现他暗沉的目光也正看向对面的温钰寒。易礼的眸光晃了下,低头摆弄衬衣的纽扣。

  程良清清嗓子,谨慎地跟裴邵城解释道:“不好意思啊邵城,知道你忙原本创作会能不用你来就一定不会打扰你的。主要是这次钰寒新提交来的剧本里,关于主角有场戏需要现场试一下,好做调整。放心,要不了多长时间!”

  “没关系。”裴邵城把玩着手中的金属打火机,抬眼看了下温钰寒,对程良道,“程导和编剧老师是为角色本身好,我很感谢。”

  程良终于在心里舒了口气,点点头说:“好!那咱们提高效率!”

  这次主要针对的戏只需要裴邵城一个演员,程良考虑拍摄时全程使用固定镜头,模拟话剧中的独角戏,后期没有剪辑、配乐、只靠演员的表演和台词。可以说,这场戏的实验性极强,对演员的能力也要求极高,基本是要靠裴邵城独自撑起来的。

  起初温钰寒在写这场戏的时候也有顾虑,甚至先前版本还把这段直接删除了。但上次和裴邵城对过戏后,他回去便又将其重新加回了剧本里。

  情节讲得是,杀手在决定背叛画家的前一晚,趁他睡着时潜入到一直不被允许进入的画家的画室。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幅画家未完成的自画像,身着半透明的白衣,如同神明一般端坐着,睥睨着前方。

  杀手用刀子划破自己的手掌,将血混入颜料,带着疯狂的眷恋与崇拜将颜料涂抹在画像上。随着他的爱抚,鲜艳的红色遍布到画像身体的每个角落。

  杀手将画框抱在怀里,亲吻着画中的人,而后用刀将这幅画剌出一道道血口,最后将刀插在了画中人的眼睛上。

  现场没有相框,裴邵城打算无实物表演。易礼抬了下手,望向裴邵城轻声道:“师哥,我来帮你搭一下吧。”

  温钰寒点烟的手悄然一顿,接着又继续去摸打火机。

  程良则高兴地点头笑道:“这样最好了!”

  易礼得到了导演允许,起身将座椅拖到会议室中间,坐了上去。裴邵城扫向温钰寒,只见对方冲他扬了下唇,做了个「去吧」的手势,随后又侧头去和小洋低声交谈,再不看裴邵城一眼。

  裴邵城握剧本的手紧了紧,深吸口气将剧本甩到一边。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尽快沉浸到角色中去,可脑子里就是乱得很,像这样的事已经许久都没发生过了。

  终于,他抬脚朝易礼走了过去。温钰寒停下手中转动的笔,回头无声地注视着裴邵城,眼神一如当年般温柔、专注。

  然而裴邵城并没看到。

  他张开手臂将易礼抱入怀中,将下巴垫在对方的头上,沉沉地呼吸着。

  任凭易礼再怎么专业,面对着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偶像,都还是难以抑制地悸动。他身子僵了僵,眼尾的泪痣在阳光下泛着红。

  裴邵城缓缓睁开眼,眸中蕴染上了疯狂,与先前的深沉判若两人。

  他将怀中的易礼紧了紧,眸中倒影的却是另一个人。

  “老师,你好美……”裴邵城叹息着,手掌贴向易礼精致白皙的脖颈,扣住了他的喉结。

  “特别是睡着的时候,不会再说那些该死的话,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就像看一只恶心的苍蝇。”裴邵城的手背突起血管,却是虚虚地挨着易礼的脖子,并没施力给他。

  “不会推开我,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待在我怀里……”裴邵城轻声呢喃,像是深夜里在与心爱的人聊天。

  “我其实一直在想啊老师……我对您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小时候觉得您就像父亲,长大又想将您变成情人,后来甚至觉得,您就是高高在上的神。可我,偏偏就想要亵渎神明,撕下你一尘不染的衣襟和不近人情的面具,沾染上最放浪的色彩……”

  “您说死亡是实现永恒的唯一方法……”裴邵城抬头看向天花板,眼神空洞地感慨着,“老师啊……我要不还是,杀了你吧……”

  会议室里挂着一只复古的钟表,蓦然静下来的时候能听见「咔哒」、「咔哒」的走秒声。

  裴邵城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松开易礼后用手撑住了座椅靠背,身子有些向前倾着,像是有些脱力。

  又是程良先带头鼓起了掌,他也被裴邵城引领着进入到那间上了锁的画室里,此时还没完全从中剥离出来。

  “完美、太完美了!”程良由衷地摇头感慨,“决定了,就是固定镜头固定机位!绝对一帧不剪!”

  易礼也十分激动地伸手拥抱了下裴邵城:“师哥,你是个天才。”

  裴邵城的目光穿过人群,注视着窗下的温钰寒。

  看着对方轻蹙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裴邵城就知道温钰寒其实也和他一样,都对他刚刚的表演不甚满意。

  没错,他方才使用了技巧。演员进入角色的第一步,就是要摒弃一切杂念。

  可他没有。

  他不知道程良和易礼是否真得没有看出来,但在这一行,大家似乎都不太喜欢说实话。

  而温钰寒,这个在生活情感里惯爱说谎的人,偏偏对「戏」保持着永远的真挚虔诚。

  果然,当裴邵城去往天台透气时,温钰寒也一言不发地跟了出来。

  这是他们第二次并肩站在这里,相对无言,沉默地各抽个的烟。

  “什么事?”终是裴邵城先开口发问了。

  温钰寒抿唇思索了下,这才温声问:“要听实话么?”

  裴邵城闻言哼了声:“你追出来不就是为了说实话么。”

  温钰寒点点头,笑了下,又抽了口烟徐徐吐出烟雾。

  ……

  “不在状态么,邵城。”

  裴邵城的心脏有一瞬间下沉,不论时隔多久,温钰寒的一句「邵城」还是能够轻易地将他击溃。

  裴邵城咬破舌尖,用疼痛唤回理智,沉声道:“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你没有真得成为杀手,所有的情绪都是靠技巧。”温钰寒认真地看着裴邵城,“我承认你的技巧已经运用得很娴熟了,但杀手对画家的爱与恨都是真的。在成为他以前,你得先去相信他的情感。”

  “呵,他的情感……”

  裴邵城笑了,嗓音低沉,他只觉得胸口像被人压了一座巨大的冰川,冰冷沉重,随着肺部的震颤令他喘不过气来。

  温钰寒站在原地,沉默地等着裴邵城笑完。

  当裴邵城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沙哑,他点头看着温钰寒笑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他的情感……嗯?温钰寒。”

  裴邵城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显然昨晚也没有怎么睡。

  温钰寒被他压迫的语气和眼神盯得不适,刚想别过头又被裴邵城卡着下巴扭了回来。

  温钰寒觉得他的下巴快被人捏碎了,甚至听到了骨头的摩擦声。他伸手去掰裴邵城的手指,疼得蹙起了眉。

  “我他妈的再相信不过了。”裴邵城逼视着温钰寒,一字一句地说,“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我很想问你一句啊温钰寒,你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态写下这个角色的?艺术来源于生活对么?这人可真是悲哀又可笑啊,你在写的时候也在笑吧……”

  温钰寒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额头上冒出一层虚汗,眼前的景物也在虚实之间不断变换。

  他强忍着头痛欲裂,低声道:“只是在说演戏,你别想太多。”

  好一个演戏……

  曾经的温钰寒便是用这样一句「演戏」宣判了他们感情的死刑,否认了一切关于温存、珍视、疼惜还有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真实性。

  那些裴邵城每想一次都怕浪费掉哪怕一丝细节的过去,在温钰寒眼里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不过演戏罢了。

  裴邵城终是掐上了温钰寒的咽喉,红着眼哑声道:

  “小寒,真想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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