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情感>竖子>第094章 

  “我不明白。”

  “明天热搜恢复以后, 平台方会配合我们出一个声明,说那个小号是无聊网友冒充,整件事是一个误会。”

  展言重复:“我不明白。”

  陈芳芝就像没听见这几个字一样,继续往下说:“美奈那边已经叫停了, 活动做不了了, 广告也会撤下来——”

  展言很执拗地又打断她:“我不明白。”

  陈芳芝猛地站了起来, 好像要夺门而出,但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 在室内踱了好几圈。展言没说话,陈芳芝背对着他,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好几个高校同性恋组织都在支持你。”陈芳芝把手放下,深吸了一口气。

  江少珩没有听懂:“什么叫高校同性恋组织?”

  陈芳芝转过去看他:“维护少数权益的大学生社团,公益组织, 那些……他们想要在美奈办活动的时候去现场发彩虹旗。”

  江少珩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展言脸上:“这不好吗?”

  “不好。”陈芳芝摇了摇头,“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想到的……”

  展言还是那句话:“我不明白。”

  陈芳芝看着他们俩。江少珩是真的不明白, 展言不是。

  “他们说,”陈芳芝开始重复今晚听到的话,“你这是引导畸形审美, 低俗绯闻炒作, 严重伤害主流价值观。”

  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警告。坐在对面的是平台的人, 陈芳芝跟他打过很多次交道。他没有任何恶意,对严茹和陈芳芝说话的时候甚至带着一些小心翼翼, 但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红头文件上直接摘出来的话, 像利刃一般闪着寒芒。

  平台站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小号到底是谁呢?注册的手机号随便一查就知道了。但是他配合着严茹的话头, 很如释重负似的, 很好。就这么解释。

  如果不这么解释, 下一次来找她们谈的就不是他了。

  展言突然把手机掏了出来,登陆自己的小号,一切正常,后台没有任何提示,但那条被转发了好几万的歌阅读量突然变成了0.

  展言抬头看着陈芳芝:“这是死无对证,还是不打自招?”

  陈芳芝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能留着让网友扒出那个小号跟你的联系。”

  “我两年没发过这个号了,以前的——”

  “不能……”陈芳芝打断了他,却又没说完不能什么,“你必须否认。”

  展言把手机放了回去。他当时想直接用自己的账号发,最后一秒的时候陈芳芝突然很不放心地让他换小号。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陈芳芝看着他的脸,轻声道:“对不起。”

  走出平台公司大楼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严茹没直接走,站在楼下问她抽不抽烟。陈芳芝不抽,严茹便摇了摇头,说她也不抽。可惜了,这个场景似乎很适合她们俩来一支烟。

  “我让你去问你哥,你没问,是吧?”她问陈芳芝。

  陈芳芝不知道回答什么,低头看着严茹的高跟鞋。严茹个子太矮了,印象里陈芳芝就没有见过她不穿高跟鞋的时候,好像那是她的武器。

  “那时候你已经跟着迟也了吗?”严茹有点儿想不起来了,“他跟张念文干架那会儿,那个什么IHSD——”

  陈芳芝打断她:“是。”

  “那你应该记得。”

  陈芳芝不知道自己应该记得哪一部分。

  “他只是想给自己讨个公道。”严茹轻声道,“但他们说那个运动是西方势力渗透,他是间谍,是卖国贼。”

  陈芳芝记得这一段。但当时他们谁都没有当回事,这种阴谋论太可笑了,比起迟也当时受到的各路攻击,这种简直是来搞笑的。

  严茹:“是吗?那为什么当时闹得轰轰烈烈,突然就没声音了呢?”

  “可是展言没想发起什么运动!”陈芳芝极力辩解,“我们已经非常小心——”

  “IHSD也不是迟也想发起的。”严茹摇了摇头,“由不得你。”

  陈芳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记得那一切,可她又忘了。

  “茹姐……”这是她今晚第二遍这么叫她。陈芳芝现在是真的又慌又怕,求助一般,“那展言现在怎么办?”

  严茹看了她一眼,神情非常漠然:“你才是他的经纪人。”

  “会有很多人骂你,”陈芳芝告诉展言,“之前支持过你的人都会对你很失望。”

  他们会说展言是蹭话题,炒作,会说他是装gay立人设。但与此同时,恐同的那一部分人会坚信他确实是同性恋,继续编排那些下流的谣言。他会两头不讨好,会被舆论彻底撕碎。严茹什么都不会做,她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她处理邵思远,后续的事情他们自己决定,自己负责,“公司不是只有展言一个艺人”。陈芳芝冒了一个很大的风险,然后她输了,现在要付出代价的人是展言。

  接下来就是商务和影视资源的损失……陈芳芝没往下说,因为现在还不确定,一切要看明天热搜上线以后是什么情况。再然后,就更不好说了。

  可能只是摔一跤,但也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

  “对不起。”陈芳芝又说了一遍。

  展言突然站了起来:“我想跟迟老师聊聊。”

  江少珩和陈芳芝都让他吓了一跳,江少珩说:“可是这么晚了……”

  展言很笃定:“通告单上写了他今天有夜戏,他肯定刚回来还没睡。”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江少珩立刻想跟上来,展言摁住了他的手:“没事。”

  江少珩的担心几乎要从眼里漏出来:“展言……”

  “真的没事,”展言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就是问两个问题,你先回房间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江少珩没再拉他,展言的脚步非常快,转眼就把江少珩和陈芳芝都丢在了身后的房间。迟也住在顶楼的行政间,展言跟他不是一个楼层,房卡还刷不上去。展言就直接从电梯里出来,从楼梯间爬了上去。

  迟也果然已经回房间了,展言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然后迟也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谁?”

  “迟老师,”展言回答,“是我,展言!”

  “是展言。”迟也跟谁解释似的,然后过来开了门。展言看见一台平板竖在桌上,屏幕里有一张男人的脸,迟也正在跟他视频。展言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了什么,而迟也正看着他,一副等他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半夜敲门的表情,半点没有去把视频关了的意思。

  “咳。”视频里的男人清了清嗓子,“小也,那我先挂了——”

  “别,”迟也叫住他,催促展言,“有什么事儿你直说,不然这大半夜敲我房门说不清了。”

  展言让他说得一愣,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视频里的男人很无奈地笑了一声:“我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醋?”然后他跟展言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喻闻若。早就听说过你名字了。”

  展言还是当年看八卦的时候听过这个名字,现在早就不知道被他忘到那个犄角旮旯了,只感觉迟也如果提过他的名字肯定是骂他笨。

  迟也露出一种现在就很嫌他笨的表情,看他一脸茫然,解释了一句:“我老公。”

  然后他朝喻闻若使了个眼色,喻闻若很客气地跟展言道了个别,把视频挂了。迟也朝扶手椅指了指:“坐吧。”

  他走进了卫生间,水声响了起来。迟也自若地一边卸妆一边扬声跟展言说话:“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展言:“我想问问迟老师——”

  “听不见!”迟也在卫生间里大声回答,然后他把水关了,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从床头柜上拆了一张面膜,示意展言要不要。展言摇了摇头,看着他把面膜拆开,敷好,然后才坐在他对面,嘴唇几乎不动,问他:“啥?”

  展言突然说不出来了。刚才他特别有冲动,甚至是愤怒,觉得这事儿只有迟也能回答,所以不管不顾地跑了上来。但是迟也这一系列的悠闲把他的冲动都磨完了,他坐在那里,心里的情绪慢慢翻上来,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苦涩。

  迟也凝视了他一会儿,突然恍然地“哦”了一声。

  “阿芝做事情有冲劲。”隔了好一会儿,迟也主动开了口,“有的时候可能就是太冲动,想得不全面……但你跟着她这么多年了,她的能力你应该有数的。别太担心。”

  展言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嗯。”

  迟也以为他是对陈芳芝有意见,但他误会了。这个决定最后是展言做的。是他藏不住爱。

  “我想问,”展言斟酌着,“你当年出柜——”

  迟也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我没有出柜。”

  展言有些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你在金雏菊颁奖礼上当着全世界的人求的婚……”

  如果这都不叫出柜……这简直就是把柜劈了当柴火烧啊!

  迟也的头轻轻歪了一下:“那段在国内播了吗?”

  展言让他噎了一下。确实没有,当时迟也还处于被封|杀的状态,金雏菊奖直播本来就没直播到中国,这只是在网上流传。后来通稿铺天盖地宣传迟也是第一个斩获该奖项的中国人,也只字未提他在颁奖礼上求婚的事。

  迟也做了一个手势:“所以——我没出柜。”

  展言心里不由浮现出四个大字,自欺欺人。

  迟也站起来去给他倒了杯水。展言接了过来,心里五味杂陈,困惑得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合适。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

  迟也重新坐下来:“是啊,拿奖之前我不是被封|杀得很彻底吗?”

  “那你是怎么……”

  “因为拿奖以后外媒铺天盖地宣传我因为性向被政府迫害。”迟也朝他笑了,不过在面膜下面不是很明显,“有点儿冤枉人了,但是这个迫害艺术家的名声确实不好听,所以我……”他做了一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乖乖闭嘴了。“各退一步嘛。”

  再多说的话,他们其实也可以不那么在乎那个名声。

  展言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喝了一口水,已经忘记了他来是要问什么。

  “我已经承认了。”展言捏着水杯,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现在怎么能再收回去?”

  “这不是面子的事……”

  “我不是说面子。”展言打断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要怎么表达,“我不想再……自欺欺人。”

  尽管是用那样隐晦又曲折的方式,尽管还软弱地留好了退路,但那种终于说出来的感觉,就像那天在酒吧里唱歌,然后背对着人潮拉着江少珩在街上奔跑——是活着的感觉。

  “不是要你自欺欺人。”迟也回答他,“是要你配合他们自欺欺人。”

  展言已经不知道今晚第几次说这句话:“我不明白。”

  迟也又看了他一会儿,好一阵没说话,然后他把脸上的面膜撕了下来。

  “我爸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他把面膜扔掉,脸上还残留着很多精华液,浸得整张脸闪闪发光,“他至今都假装这件事不存在,从来没有去英国看过我,别人跟他提到我老公的时候会说那是我哥儿们。”

  展言突然想起被妈妈挂掉的电话:“你难过吗?”

  “难过。”虽然迟也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到让展言很难相信这两个字,“他也从来没有跟我吵过,没有打过我。他就是从来不提。不提我跟张念文的事,也不提我跟喻闻若的事。”

  “如果你主动跟他提起来呢?”展言问他。

  迟也:“他会保持沉默。”

  展言听懂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从迟也这里得到的会是这个答案,这让他对迟也感到失望。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甚至在阴暗地揣测,迟也会不会是因为不希望《哨狼》被他影响才这样劝他呢?

  “当初张念文导演肯定也希望你保持沉默,”展言突然开了口,带了点儿扎人的怒气,直视着迟也,“但是你没有。”

  迟也没想到他突然刺了他一下,眉毛不自觉地一跳。他知道展言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劝他呢?迟也自己都答不上来。

  因为他当年是快要被张念文逼死才不得不反击,而展言现在明明可以得过且过?因为他当年只有一个确定的敌人,而现在展言面对的是更不可名状、更无法战胜的东西?因为他付出了展言所不能想象的代价?因为他清楚知道自己的逃脱有多么侥幸而展言不一定还有这样的运气?还是因为他现在也到了“沉默”的年纪?

  “你今年多大了?”他突然问展言。

  展言下意识地回答:“28.”

  比他强。他28岁的时候只想着能不能再躲远一点。迟也笑了一声:“你跟我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

  展言愣住了。

  “因为现在我老了,累了。”迟也收了笑容,“因为我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