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情感>竖子>第078章 

  密集的鼓点一敲起来, 整个酒吧里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龙卷风似的欢呼。那年轻人被这欢呼鼓舞,有意炫技一般,拍子打到最快,疾风骤雨, 劈头盖脸, 让人喘不过气来。展言站在台上, 肩上挎着吉他的带子,一只手叉着腰, 原本是个休息的姿势,但是看到这年轻人敲架子鼓,他立刻作出一个夸张的惊喜表情,一手用大拇指指着他,眼睛看向底下欢呼的群众。

  舞台下面已经自然地形成了一个舞池, 小圆桌来不及撤,很多人都站在桌上,又是跺脚, 又是欢呼,都拿着手机在录,声浪快要把房顶掀翻。

  “来一个?”展言问观众们。他话筒都没用, 嗓子已经见哑了, 但他一开口,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下面声浪更响:“来一个!”

  展言便笑得极为开怀。林至恺这酒吧里乐器非常齐全,钢琴, 贝斯, 吉他, 乃至架子鼓, 可以满足一个最完备的乐队的需求。展言已经唱了好一会儿, 整个场子都热起来了,敲架子鼓的年轻人本来在台下,刚才突然跳上来,非要露一手。这手一露,展言也惊喜,是个真会玩儿的。

  他抬高声音问那年轻人:“My Sharona?”

  年轻人比个手势,表示没问题。一脚下去,钹清越一响,给全场来了个定音。这首是经典摇滚,节奏欢快,鼓点一敲起来,下面就燥起来了,几乎所有人都跟着节奏扭了起来。展言听着拍子,吉他一扫,加入了进去。

  “oh my little pretty one my pretty one…”

  林至恺站在门口的位置,抬着声音冲外面喊:“不能进了!不能进了啊!实在不好意思!满了满了!”

  两个服务员搬来了一张小桌子,跟路障似的往门口一横。酒吧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但保安们没有守在门口,山哥正带着人站在了舞台下面,酒吧就这么点儿大,所谓的“舞台”也就几尺见方,一个台阶高,要不是他们拦着,展言早让人拽下来了。也是因为场子小,他一点儿音响设备都没用,就抱着吉他弹,一边弹一边原地蹦。

  “M-m-m-my Sharona!”

  底下观众跟着他蹦,声嘶力竭地喊“Sharona!”也根本不管这个Sharona是谁。

  敲架子鼓的年轻人很快跟不上了,他们没有排练过,没这种默契。但是错了两个拍子,展言根本不在意,只是冲他笑。笑得那年轻人满脸通红,兴奋得眼睛直发光。展言没停,干脆接了一段即兴solo,那是完全纯粹的快乐,他不在乎鼓有没有跟上,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拍。底下的声浪很强,冲击着他但也把他托起,他被欢呼声刺激,又彻底忘记了他们。他今晚已经唱了很多,中国的外国的都有,想到什么唱什么,好多歌他都忘词了,比如这首《My Sharona》,他就只记得那么几句。但他不在乎,忘了这个就再接上还记得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自己编,到最后,似是唱得热了,最后动作幅度非常大的一扫弦,手扬起来,行云流水地摘下了线圈帽。

  观众们爆发出更加激烈的欢呼和尖叫,展言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但他在笑,一边笑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问下面的人:“帅吗?”

  本来不知道观众里有多少是他的粉丝,但此刻所有人都统一朝他喊回来:“帅!”

  展言满意地一点头,又问:“还想听吗!”

  “想!”

  展言两臂展开,在台上转一圈:“想听什么!”

  林至恺挤进来,在人群中找到了江少珩。江少珩也没真去洗杯子,挤在那个“舞池”里,被挡得都看不见展言人了,还乐。

  “不能再唱了!”林至恺大声跟他说话,试图盖过展言的吉他和歌声,“要出事儿了!”

  现场那么多的视频、直播,半个小时前就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现在来的人越来越多,林至恺开始担心踩踏或者消防事故了。

  江少珩还没想到这一层,光知道高兴:“怎么样!”

  林至恺抹一脑门的汗:“啊?”

  江少珩挨到他耳边:“你生意不愁啦!”

  展言这么一唱,林至恺明天不把酒吧转会员制都没法接待。

  “是……”林至恺哭笑不得,虽然现在头疼,但真的高兴。他以为展言就上去唱两首流行乐就得了,没想到他能把场子热成这样。展言虽然不怎么出歌,但自从他走红以后,各种晚会都会邀请他,唱跳类的综艺也没少去,他在舞台上的能力是这么着一点点磨练出来的,跟平常来酒吧的那些还在走穴的地下歌手根本不是一个档次。林至恺现在只能认,他这庙是真小。

  展言又问了一遍:“想听什么!”

  观众们闹闹嚷嚷的,有人真的在点歌,但大部分都在尖叫,根本听不清。展言活跃地满场乱蹿,架子鼓上敲一敲,又跑去钢琴上摁两下,再把闲着的一把贝斯举起来。江少珩看出来了,他在邀请观众里跟那个年轻人一样会玩乐器的上去一起玩。但也不知道是大家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是真的没人会玩乐器,展言等了一会儿,做了个失望的表情,在台上摊了摊手。

  江少珩笑了,展言的视线落到他脸上,轻轻朝他歪了歪头。江少珩明白他的意思,摇了一下头。他这样看着展言就很高兴,不想抢他的风头。而且他近几年在学校里越学越古,好久没碰过现代流行领域了。

  但是展言嘴角微微垮了一下,露出一个略带委屈的小表情。好多人都顺着展言的视线看了过来,酒吧服务生知道江少珩能弹琴,带头起哄起来。江少珩让人推着挤着,硬是送到台上去了。展言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个人顺势撞了一下肩膀,江少珩问他:“弹什么?”

  展言耸了耸肩,说了一句什么,被观众的喧闹盖了过去。江少珩凑上去想再问一遍,但是展言轻轻把他往钢琴那边一推。江少珩在琴凳上坐下,转过去看展言。展言对他做了个口型——“都可以。”

  他们一起弹过的,唱过的,互相教过的歌太多了,随便哪一首都可以。但江少珩还是不怎么相信似的,乐器都是要练的,合作也非一日之功,毕竟已经过去了四年……他想了想,指尖落到琴键上,流畅地弹出了一段音符。

  展言原本低着头,按着弦,准备听拍子。但只听了两个小节,就忍不住抬起了头。

  是《烟云十四州》的同名主题曲。他们一起写,一起编,但最后作曲那里只剩下一个“佚名”的曲子。

  展言似是愣住了,江少珩很快就把前奏弹完,听那边没动静,自然地转回去,又把那几个小节重复了一遍,一边转头看了看展言。四目相对,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出来的话涌了上来,但江少珩只是笑,用口型问他:“忘啦?”

  展言嘴角勾了一下,他怎么会忘。吉他声一响,终于加入了进来。像是没接好的卯榫,对了两下,又错了拍子。观众都听出来了,发出善意的哄笑声。展言便停了下来,羞愧似的,故意捂住了脸,可爱得不行。钢琴声却没停,江少珩行云流水地变奏,过渡,然后又给他带了回去,展言把手放下,江少珩朝他一挑眉,鼓励似的,于是展言重新把吉他抱起来。拍子一合上,江少珩就减弱了旋律声部,让位给了吉他。这首一开场就是激昂的副歌,唱金戈铁马,天下逐鹿。当年《烟云十四州》热播,大街小巷都是这段副歌,展言还没开嗓呢,人群里已经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抢了一拍:“悠悠江山远——望不尽天上阕!”

  中间转折的音猛地往上一扬,走了调,破了音。江少珩反应极快地在琴键上一滑,这种滑音最有喜剧音效,逗得全场都笑个不行。展言吉他都不弹了,笑得蹲到了地上,嘴咧得恨不得要到耳后去。那唱走调的大哥也是人来疯,根本不管钢琴伴奏,又一嗓子往下嚎:“风吹云舒卷——欸哼啊嗯啊呢~”

  他记不住词儿了。展言往台下走,作势要拉他上台唱,江少珩突然一通乱弹,也跟着他荒腔走板起来,然后耍脾气似的,“叮叮咚咚”几个重音,停了。观众们又笑又闹,开心得不得了。那大哥被身边朋友起着哄,见展言真要来拉他,又退了,连连摆手说不唱不唱。展言脸上犹带笑意,一只手虚握着吉他,另一只手撑着腰,又转过来看江少珩,咧着嘴摇了摇头。

  好好一首歌算是给搅了。不过这歌太“古风”,填的词佶屈聱牙,放晚会上唱唱还行,其实并不适合眼下的场合,有点儿尬。展言也知道江少珩的意思,他俩这么些年没一块儿这么玩儿,是台机器也该锈了,江少珩没什么信心,这是拿这首歌给他俩上油呢。

  江少珩看他眼神就明白了,转回去,指尖往琴键上落。

  “Is this the real life…”他突然开嗓唱了一句,展言的眼睛惊喜地睁大了。乐器和声乐是两回事,展言属于技能点得比较均衡的,江少珩就偏科严重,撑死只能有个KTV水平,展言很少听到他唱歌。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一下,然后再往下落音,调子又高又空灵,眼睛看着展言,问,“Is this just fantasy?”

  琴音流水般从他指缝里滑出来,是《波西米亚狂想曲》。展言又意外,又觉得不是那么意外,在场上转着圈踱步,一边听他弹,一边忍不住想哭,嘴角却止不住笑。江少珩只唱和声的部分,把旋律留给他,但展言开了个腔,突然又哽住了,手背抵着唇,背过了身。

  “Because I'm easy come, easy go…”江少珩把音弹得快要跳起来,盖过他的无声,若无其事地继续唱下去,“little high, little low…”

  展言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转回来,气息稳住,接上了那句词:“……to me.”

  江少珩收了声,钢琴声进入一段歌剧似的旋律,展言微微沙哑的嗓子里像是磨出来的珍珠粉,温柔而又细腻:“Mama, I just killed a man…”

  他转过脸,只看着江少珩,江少珩也看着他。琴声在流淌,许多年的时光埋葬进他们的眼睛里。江少珩想起纽约下过雪的中央公园和多伦多临湖公园的长凳,湖面冰封,长堤一直延伸到湖中心。教堂矮矮的,建筑都是灰色。鸽子大片飞起来。大提琴小提琴,长笛和管乐,唯一的一台三角钢琴。排练的时候指挥每次晃起脑袋,都会带着头顶稀疏的灰发舞动。他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两位都是新娘。交换完戒指以后所有人都站在礼堂门口合影,互相拥抱。天空很蓝,他给妹妹发信息,说我想念你。叶子落下来,打着旋吻过他的肩膀。流水般淌过去的日子,等待来信的日子,思念他的日子。而展言落进水里,黑色的字在通告单上活起来,拥挤着从一个格子挤到另一个格子。视频被摁了倍速,不断重复。不同的衣服,不同的面孔,相同的问题。上妆,卸妆,无数人簇拥到他身边,然后散开。凝视,目光从每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投来,他安静地保持原样。等待,日子在等待里沉进水底,他最终忘记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So you think you can love me and leave to die…”手指在吉他的弦上扫过,钢琴声停了,又是一段吉他的独奏。展言似乎没有了力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Nothing really matters…”吉他声也停下来了,展言闭上了眼睛,歌声像蝴蝶一样飞了出来。一切对他都无关紧要了,风往何处吹。风往处处吹。

  “老江!”林至恺喊了一声,“你带着展老师走!”

  观众们轰然地叫起来,林至恺就在这个时候上台,在展言耳边说了句什么。展言点了点头,把帽子重新戴好,吉他也放了下来。这个动作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不唱了。观众们马上闹起来,想往台上冲,几个保安立刻围成了人墙,钢琴边的人跳起来,一把拉住了展言往边上跑。

  “谢谢捧场!谢谢捧场啊!今晚全场七五折!”林至恺大声地吆喝,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下次再来!”

  江少珩听见这句“下次再来”就笑了:“一百万?”

  展言没听懂:“什么一百万?”

  林至恺听见这话,突然跳起来,半个身子都吊进吧台里,艰难地够到了一瓶酒,二话不说地塞进了展言怀里。

  “今晚谢谢展老师!”他语速快得要起飞,“出场费咱们好商量,该是多少我绝不抵赖!但现在赶紧走,外面全是粉丝!一会儿119都要来了!”

  展言惊讶地“啊?”一声,什么出场费?

  但是江少珩没再给他机会问,只顾拉着他往后厨跑。观众们像一小团蚁群似的,也想跟过来,林至恺赶紧张开手拦,山哥他们也都拥上来,拦住那道门。

  “冷静一点!”林至恺又喊,“大家冷静一点!!”

  后厨的门关上,把喧哗都抛在了背后。展言手里还攥着拿瓶江少珩原本打算卖给他的威士忌,被他带着飞速穿过后厨,然后从丢垃圾的通道出了酒吧。外面正对着的是一家便利店,小路上停满了车,喧闹声又从街角传了过来。江少珩拽住他,往另一方向跑。

  “江少珩!”展言叫了一声。他唱了一晚上,这么正常说话的时候,显得嗓子更哑。风呼呼地往他喉咙里灌,他胸腔疼得厉害,却又觉得鼓鼓胀胀,揣着个气球似的,要飞起来,“跑什么!”

  他们穿到了大路上,车一辆接着一辆,果然堵得严严实实,酒吧门口人山人海,江少珩一下子没有了回答问题的必要。

  展言当机立断,反过来拉着江少珩跑了起来。

  “他们没看到你!”江少珩边跑边跟他说。

  但是展言没有停,真的跑起来的时候好像也不再是因为怕粉丝看见了,他就是想跑,也想大叫。江少珩跟他拉着手,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有什么不对。展言侧脸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始大笑。第一声笑出来以后,就好像什么东西从他胸口炸开了。就是应该如此。展言感到一种理所当然,一种不需要思考的舒服。身体的重量都随着高声的歌唱和笑语离开,他轻到被一阵风托起。排成长龙的车灯在他眼中揉成光的河,一边闪烁一边流淌,他奋不顾身地跳进去,江少珩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他意识到耳边不是风,而是江少珩的笑声。

  他们拐了个弯,偏离堵得水泄不通的主道。江少珩拽着他,突然打开了一辆等在路边的出租车门,把他塞了进去。

  “诶!”司机叫起来,“我这是人家叫的车!”

  展言还在笑,笑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住,怀里还搂着那瓶酒,跟搂着什么绝世的大宝贝一样。

  “您进不去那条路啦!”展言回答他,“取消订单吧!”

  “不是,你们这……”

  江少珩也拍了拍司机的座位,笑道:“师傅!送我们回去,不用打表!”

  他报了展言家的地址,展言的笑声低下去,慢慢变成了喘。脱力似的,歪在座位上看着他。

  司机师傅犹豫了一下:“两百。行不行?”

  “行行行……”展言一口答应,“赶紧走!”

  司机再无二话,方向盘一打,朝着堵车的反方向去了。江少珩也往座位上一倒,歪头看见展言,四目相对,又开始笑。

  展言又问他:“什么一百万?”

  江少珩喘着气:“林至恺说……你出场费……一百万。”

  展言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加厉害,几乎蜷成了一团,气都要喘不上来。

  “干嘛呀!”江少珩不明所以地拍他,“是不是真的啊!”

  搞不好林至恺真让他出!

  展言摆摆手,笑得险些说不出话:“他哪里听来的……”

  江少珩:“多了?”

  展言摇头。

  江少珩瞠目结舌:“少了?!”

  展言没回答,他商演的出场费就是跟公司分完,剩到他手里的都不止一百万。但他很少接这种走穴的活动。就这种场,要是林至恺去找陈芳芝,多少钱都不可能答应,只不过他压根没想问林至恺要这个钱。他今晚很快乐,是好些年都没有过的快乐,如果钱可以衡量,他愿意倒过来给林至恺一百万。

  “要什么出场费啊。”展言美滋滋地抱着手里的酒,“这酒不是要两千吗?”

  江少珩从他怀里把酒拿出来,看了一眼瓶上的标,满脸“他要不是我哥儿们我就上消协去告他”的表情。展言笑得几乎都没声了,光肩膀抽,也不知道到底什么这么好笑。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哟,喝得不少吧?”

  “没!”展言撑着坐了起来,“没开始喝呢!”

  江少珩看着他,展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手里那瓶酒。他点点头,应得很痛快:“行。”

  于是展言便很满意的样子,他笑累了,觉得脸颊都酸,就那么全身舒展地趟进了车灯交融流淌的河。

  *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丫,别叫妈妈了。你骗妈妈你上医院,你妈马上来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