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情感>竖子>第073章 

  虽然已经开春了, 但北京的晚上还是冷得刮人骨头。江少珩站在胡同里,就穿了一件单衣,一边哆嗦着一边听展言说话。胡同口悬着一盏灯,线七绕八绕的, 也不知道顺着墙爬去哪家了。江少珩转着圈踱步, 甚而小跑起来, 想让自己暖和一点,踢着了脚下的小石子。小石子飞出去, 撞在不知道哪家的盆瓦罐上,在胡同里传出去老远。

  展言在他耳边说:“但凡能给我个完整剧本,我也不至于表现这么差……”

  隔壁大爷可能是起夜,踅摸着出了门儿,秋裤的裆都快垂到膝盖了, 身上一件厚厚的线衫,手里提个热水壶,迎面瞧见了他, 吆喝了一声:“少珩啊?”

  “诶!”江少珩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话筒,转回头去,“胡大爷?”

  “嘛呢!”胡大爷嗓门洪亮地问他, “大半夜不睡觉, 我当小毛贼呢!”

  “不是小毛贼, 我打电话呢!”江少珩也提高嗓门。

  胡大爷:“大半夜在外头打什么电话呀!”

  “诶!”

  胡大爷又问:“你家老爷子身体好点儿没啊!”

  江少珩没法子了,只好说:“胡大爷, 咱别嚷嚷了, 四邻都睡着呢, 您也回去睡吧!”

  “行!”胡大爷摆摆手, “你也早点儿回去, 穿这么少别在外头呆着啦!”

  胡大爷转头回去了,一边用力地咳嗽了两声,痰淤的肺鼓风箱似的抽两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在安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惊心。江少珩再对着电话里“喂”一声,展言已经不说话了。

  “隔壁的大爷,起夜呢。”江少珩跟他解释。

  展言愣了一会儿才问:“你在哪儿呢?”

  “家里啊。”

  “你家隔壁的大爷起夜能看见你打电话?”展言莫名其妙,他记得江少珩家里原先住的是独栋,“他上你家尿啊?”

  “老胡同,以前一户人家的房子,后来分好几家住,卫生间都不在里头,我在门口儿呢。”江少珩跟他解释,“我家屋也就两间,我要在家里打电话怕把我爸吵起来。”

  展言恍然大悟地“哦”一声,估摸着那大独栋是没了。

  “你现在跟你爸住一块儿?”

  江少珩应了一声“是”。他原本是不住的,这也太逼仄了。但是江晟前阵子胆囊出了问题,动了个小手术,眼下离不了人,江少珩只能暂时搬回来了。

  展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很难以置信的口吻问他:“你们家在老胡同里有房子啊?”

  江少珩愣了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怎么了?”

  “那你上次去派出所,是你们街道那个派出所吗?”

  “是啊。”江少珩更茫然了,又问,“怎么啦?”

  展言“卧槽”了一声:“你这……东二环里的胡同啊!这一拆迁!几个亿啊!”

  江少珩:“……”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能回应什么,最后只能笑了出来。展言也笑,特放松。他以前光知道江少珩家里很有钱,但没啥概念。两个人之间差太多的话,就根本不会去追究到底差多少了。那会儿跟他说几环以内的房价,展言压根没感觉。

  “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展言感慨,“你拆一间房都够我拍多少年戏了!”

  江少珩便顺着他开玩笑:“不能够,当年程修翰一部戏就能八千万,你现在不比他红?”

  “时代变啦,你那都哪年的事儿了。”展言叹了一声,“现在片酬不让抬那么高,查税也严,为这事儿都进去好几个了——唉,我反正是累死累活,还是买不起北京的房。”

  江少珩笑出声来:“房子都没买上呢,就琢磨钱对你到底重不重要了?”

  展言一时愣住,都没反应过来江少珩又拿便签里的话戳他,半天才“啊”地叫了一声:“江少珩!你没完了是不是!”

  江少珩笑得更厉害,止都止不住。他从来没想过会跟展言聊这些事儿,房价,片酬,查税。他们以前也没聊过这些。他只记得他们曾经整夜整夜不睡觉地说话,但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太记得以前聊的是什么,估摸着都是些又悬浮又虚幻的玩意儿,跟那些钻钢琴底下的话差不多。他以前也从来没意识到这些,还是去了纽约独自生活才开始堪堪对生活有了概念,直到这两个月忙着父母离婚的事儿,才算是真的沾手了这些俗务。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出来自己原先多孩子气,可能当年跟展言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就是展言不说他而已。

  “展言,”江少珩突然叫他,“没关系,你可以跟我说。”

  展言顿了顿,没搭腔。

  江少珩低下头,他有点儿冻麻了,甩着手想活活血,心里一股劲儿涌了涌,让他很想一股脑把这些年展言发的那些话其实他都看见了的事儿说出来,可转念一想,又怕展言真恼了,只好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要是觉得,这些话没地方能说,还是可以把我当个朋友的。”

  那篇杂志的专访他看了,说展言没什么朋友。江少珩扪心自问,他真的不是有什么想法想再跟展言怎么着,但又收到展言的信息,就想起那篇专访来。可能展言真的是……太孤独了。江少珩想,至少自己不会奚落他,出卖他。展言要是需要,他总是站在他那边的。

  展言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末了,轻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一时无话,展言可能是觉得既然都破冰了,按着正常人的礼节,也得过问一句,便道:“你爸爸怎么了?”

  江少珩“嗯?”了一声,很意外他怎么知道似的。

  展言便道:“刚你那邻居大爷不问了嘛,你爸身体好点儿没。”

  “哦!”江少珩苦笑了一声,“没什么事儿,就急性胆囊炎。现在不能吃太油的东西,得看着。”

  “就你一人照顾?”展言有些困惑,“你妈妈呢?”

  江少珩噎了一下,不知道咋说。展言感觉到他的沉默,似是想起什么,轻柔地笑了一声,笑自己不长记性似的:“我就随便问问……”

  江少珩便道:“他们准备离婚了。我那天去派出所,就是给我妈跑财产公证的事儿。”

  展言愣了一下,轻轻“啊”一声,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江少珩也没什么好瞒他的:“我估计我妈盘算好些年了,他们俩之间也没多少感情,本来就是为着利益还在一块儿,现在我爸也这样了,我妈就没必要了。”

  展言听着心里有点儿不大舒服似的,说了一句:“你别这么说你妈妈,到底二十几年夫妻……”

  江少珩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你想反了,不是我妈在他身上有利可图,是我爸在我妈身上有利可图。”

  “啊?”

  “我爸有个朋友,姓沈,我妈原先当红那会儿,姓沈的就是管电视广播这一块儿的。他吧……”江少珩低着头,讲得非常平静,“反正不太方便娶我妈。最后我爸妈结婚了,姓沈的官也越做越大,后来管宣传口了。我爸跟我姑姑原先都是靠这层关系,拿了不少好处。”

  展言都听愣了,跟小傻子似的问他:“什么好处啊?”

  江少珩笑出来了:“审查啊,政策动向啊,还有打击竞争对手。我姑姑原先硬是用什么历史虚无主义的名头把一个公司三部古装剧全压下去了,那公司一年亏了十几个亿,到现在没喘过气儿来,然后转头我们家又拍古装剧了。”

  展言觉得他说的就是《烟云十四州》。

  “那……”他不知道该说啥似的,琢磨了一会儿,总算理出了一点儿成年人的世故来理解这件事,然后他突然想明白了,“合着当初闹程修翰那事儿,就是个幌子?那姓沈的不会也进去了吧?”

  江少珩笑了:“查贪污把人弄进去不是惯用手法吗?现在上头也换人了,我爸也就是一把没用了的刀。我妈都忍了这么多年了,何苦还谈什么夫妻情分,离了好。”

  展言再次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以前只是觉得江少珩时不时的有一些超过他年龄的清醒,看人看事总有他想不到的角度,但那会儿是他自己没历过多少事,看江少珩都是抬着头看。现在再听江少珩说这些,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你当年就知道这些?”

  江少珩斟酌了一下:“知道的不多,他们俩什么都不说,我自己拼拼凑凑的,瞎猜吧。”

  展言:“你突然跟我说这些……”

  搞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别人跟前任破冰也聊得这么深入吗?

  江少珩:“是不是突然觉得你跟我发那个也不那么尴尬了?”

  哦,在这儿替他着想呢。展言顿了一会儿,声音又闷起来,可能拿被子捂脸了:“那还是我比较尴尬!”

  江少珩无声地勾了勾嘴角,好一会儿,轻声道:“你不是气我什么都不告诉你吗?”

  展言安静了半分钟,突然笑出了声:“你刻舟求剑啊?”

  江少珩也笑:“什么意思?”

  “船都到岸了,你还惦记着丢剑的地方。”展言的声音也很轻,“跳下去也找不到了呀。”

  江少珩抬起头,看着天空。北京城的天没有星星。他再也看不到那天晚上跟展言看过的星星了。

  “没想找剑。”他说,“就是想说对不起。”

  展言没说话。江少珩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等了一会儿,特别自如地换了个话头:“对了,你跟庄老师现在是不是关系还挺好的?”

  展言没想到他话题转换得如此丝滑,茫然地“啊?”了一声。

  江少珩:“之前跟我爸去看了我姑姑,听说这几年都是庄老师时不时地去看她,给她送点儿东西。我想怎么也得表示表示,谢谢人家。”

  “哦……”展言想起来了,怪不得庄辛蕊那天跟他说知道江少珩回来了,他还奇怪庄辛蕊从哪儿知道的,“行啊,我把她微信号推你?”

  “你先问问人愿不愿意吧。”江少珩道,“她可能不愿意再跟我爸这边有什么瓜葛,她要不愿意,你就替我转达一下,我真的很感谢她。”

  展言心说我要给你转达了,在庄辛蕊眼里咱俩不就又说不清了。嘴上只道:“不至于,你是你,你爸是你爸,庄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但还是答应下来:“那我先问问她吧。”

  说到这儿,差不多也聊完了。江少珩把电话挂了,重新回屋的时候冻得手脚都发麻。也不敢开灯,蹑手蹑脚地摸黑进去。他睡外间的沙发床,那玩意儿动一下就嘎叽嘎叽地响,动静惊人,果不其然地把里面的江晟吵醒了。

  “少珩?”里面灯“啪”地一下开了。

  江少珩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应了一声:“是我。”一边起来进了里间,“爸,你要什么东西吗?”

  江晟躺在床上,床边还挂着一个塑料袋,导管插在他身上,里头都是导出来的胆汁。江少珩也不管他爸问没问,先在保温杯里倒好热水,放在了他床头柜上。

  江晟抬眼看着他,有气无力的:“还没睡啊?”

  “嗯。”江少珩敷衍着,“就睡了。”

  江晟又道:“明天还要去看你姑姑,别忘了。”

  江少珩点点头:“没忘。”

  一个月看一次,一次只能一个人。江少珩其实到现在都还没见到江晏的面,之前都是陪着江晟过去,然后在外面等。他怀疑明天见了也是要被江晏教训。不管江晏在外头怎么样,从小对他是没的说,结果这么多年他一趟都没回来,还比不上庄辛蕊,说起来是真不像话。

  江晟半阖着眼:“别跟你姑姑说我病了,让她操心。”

  江少珩沉默着又点点头。

  江晟安静了一会儿,江少珩看着爸爸,以为他又睡着了,正要站起来走,江晟却突然又说了一句:“你跟小庄……还有联系吗?”

  江少珩突然转过脸去,端详着江晟的脸色,一时都不敢相信他嘴里的“小庄”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他从来没有听江晟亲口提过这个名字,一时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没联系。”江少珩有点儿冷淡,“原来也不熟。”

  “哦……”江晟叹了口气,神色很黯然,“我还想着谢谢人家。咱们家落难了,她还能想着你姑姑。不容易。”

  江少珩心里稍微放下了一点,江晟脸上完全是个老人在感慨世态炎凉的神色了。他不忍心似的,轻声道:“已经找人问了,我去谢谢她就行。”

  江晟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很欣慰似的:“你长大了。”

  江少珩给他掖了掖被角:“爸,你接着睡吧。”

  江晟突然又道:“这房子不能住人的,等你姑姑回来了,咱们重新找个三居室。你去找找,挑你中意的……”

  江少珩低着头,轻声打断了他:“爸,等姑姑也出来了,你俩互相有个照应,我就得回去了。”

  江晟愣住了,看着他,就跟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回……回哪儿去?”

  江少珩还是没看他:“我跟你说过的,回纽约去。我申请了那边的交响乐团,去弹钢琴。”

  “哦,弹钢琴……”江晟很迟钝的样子,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弹钢琴。”

  江少珩沉默着坐在他的床头。江晟看着他,最后无力地叹了一声:“纽约的交响乐团啊……好。”

  江少珩站起来,要去给他关灯:“爸,快休息吧。”

  又是轻轻地“啪”一声,黑暗重新降临在父子之间。江少珩走出去,在身后轻轻带上房门。江晟在他背后道:“少珩。”

  江少珩顿了一下,门留了一个缝,他看不见父亲。

  江晟:“你有出息,爸爸很高兴。”

  江少珩什么都没说。锁舌“哒”地一声轻响,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