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情感>竖子>第054章 

  “这是什么话?!”

  严茹的声音透亮, 从电话里穿出来,要扎破陈芳芝的耳膜一般。陈芳芝下意识地把手机挪到了离耳朵远一点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会议室的大门。没人出来,飞檬办公室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严茹继续在电话里嚷嚷, 情绪很激动:“我做什么啦?我哪儿知道那小姑娘就是个疯的呀!”

  她听起来还挺委屈。陈芳芝又是无奈又是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 没有发现展言已经悄悄地从会议室出来了。严茹的声音太响, 展言站在陈芳芝背后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她就是想敲一笔,出出名啊!那我想着让江晏栽个跟头也好, 这种事情谁会想闹大啊?我怎么知道她跟疯了一样,现在非要告,我拦都拦不住……”

  陈芳芝揉着太阳穴,要不是碍着严茹是老板,就骂出来了。严茹一贯如此。说她讲情面, 会做人,又往往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做出让人寒心的举动;但要说她多么现实、凉薄,她又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人情味;说她果断、强势, 她又总是冲动行事,顾头不顾腚。陈芳芝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在圈里这么多年的,怪不得这么信玄学。

  严茹还在委屈:“我还被许迪娜利用了呢!”

  现在严茹已经彻底慌了。最开始给许迪娜支招的是她, 在媒体那里给许迪娜保驾护航把事情顺利捅出来的也是她, 事后煽风点火想把程修翰从舆论上彻底摁死的还是她。毕竟严茹最清楚, 程修翰这次真的没有强|奸,警方立案, 估计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不会去坐牢, 只要把他事业毁了就行了。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许迪娜。

  这事儿严茹也讨不到好, 她跟江晏虽说早就反目成仇, 但那都还属于正常的竞争。这下真的把江晏送进去了,圈里自然要在背后说她太狠,毕竟江晏对她有过知遇之恩。严茹现在是有口难辩——可是她怎么想得到江晏会去协同程修翰犯事儿呢?她还以为许迪娜就是信口攀咬,没想到警察真把人拷走了。严茹现在整天提心吊胆,就怕回头警察查出来她帮许迪娜陷害程修翰,也来追究她的法律责任。于是她偷偷托了人打听,没想到线人又说,警方现在关心的是霓裳的经济问题。严茹觉得更冤枉了,她哪能知道霓裳的账会有问题啊!

  合着江晏张牙舞爪的,其实背后全是空中楼阁,轻轻碰一下就全塌方了,严茹都觉得这简直是碰瓷。

  “那现在怎么办呢?”陈芳芝也是火急火燎,顾不上职场礼仪了,“严总,你就给我句准话,霓裳这次到底有多严重?”

  严茹还赖:“我怎么知道!”

  陈芳芝都快急出眼泪了,展言是她一手带的,这个项目是她拼了命去争的,严茹不痛不痒,她却如心头剜肉。

  “严总!”

  展言往前挨了一点,想听得更清楚一点。但是严茹的声音已经低了下去,他听不到了。一段很长的沉默。从背后看,陈芳芝的头也垂了下去,她的肩膀轻轻地颤了颤,看起来就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年轻女人。展言在那一瞬间忘记了她是“陈姐”,也没想到自己,反而只是替她难受。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却总是有这样的事……毫无道理可讲。

  但是下一刻,陈芳芝重新把头抬了起来,展言听到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好,我明白了。”

  严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陈芳芝“嗯”了两声,把电话挂了。她把头转回来,展言躲闪不及,被她碰了个正着。

  “陈姐。”他无措地叫她。

  陈芳芝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似是不想吓到他,反过来安慰了他一句:“别急,陈姐想办法。”

  展言一颗心猛地一沉,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妙。他还想跟再打探两句,但是陈芳芝一脸焦灼,敷衍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还想回会议室去。展言不知道她还要回去做什么,在他看来,那个房间里已经没有他们能开口的余地了。

  “陈姐,”他不怎么自在地唤了一声,想找个借口,“我去……”

  他在“透口气”和“去上厕所”之间犹豫了一下,但是陈芳芝根本没听,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去了,然后自己重新进了会议室。展言在走廊站了一会儿,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他其实无处可去,便站在那里靠着墙,一个人发愣。时不时有飞檬的员工经过,都意外地看着他。展言意识到有人拿着手机偷拍他,但他好像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计较。直到庄辛蕊从背后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庄辛蕊手里提着咖啡袋子,目光探询:“展老师,你怎么……?”

  展言站直,轻声道:“出来透口气。”

  庄辛蕊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她在里面也不怎么说得上话,不然也不会出去买咖啡了。她走到展言身边,也跟他一块儿背靠在墙上,把手里的袋子拉开一点,问他:“咖啡?”

  展言低头看了一眼,没拿,好像还想挑一挑。

  庄辛蕊笑了:“都是冰拿铁。”

  展言便“哦”了一声,拿了一杯,然后很绅士地把袋子接过来,好让庄辛蕊腾出手拆吸管的塑料袋。拆完了,两个人无声地靠在走廊的墙上,都没进去。展言等了一会儿,看庄辛蕊还是没动的意思,便问了一句:“不送进去?”

  庄辛蕊摇摇头:“没人真的想喝咖啡。”

  展言点点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低头吸了一口。拿铁里糖浆放太多了,腻得恶心。展言没再喝,只是拿在手里,借着杯子上的水珠凉一凉皮肤。

  庄辛蕊突然道:“江少珩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家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展言苦笑了一声,这是今天第二个这么问他的人。怎么好像所有人都默认江少珩什么都会跟他说呢?

  “没有。”他摇了摇头。

  庄辛蕊追问:“那江楚呢?”

  展言有些意外地挑眉,怀疑庄辛蕊是真信了那次他跟江楚的绯闻。

  庄辛蕊看到他的神情,也明白了过来,笑了一声:“抱歉,看来是我误会了。我是看你跟他们兄妹两个都很亲近……”

  展言有些苦涩地强迫自己笑了笑:“其实也没有那么亲近。”

  一时无话。庄辛蕊在他旁边喝掉了半杯咖啡,展言始终没有再动第二口。

  然后庄辛蕊突然道:“我很担心她。”

  展言转头看着她,一时不确定她在说谁:“担心……江少珩?”

  庄辛蕊摇摇头,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江晏。”

  展言没接话。

  庄辛蕊:“这实在太……”她喉头哽了一下,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展言似是对她的情绪感到非常意外,毫不掩饰地睁大了眼睛。庄辛蕊深呼吸了一下,平静下来。“我想去派出所看看她,可是见不到。我等了很久,希望去探望的家属会是江少珩,那样我就可以问两句情况,但出来的是金小敏……”

  她没说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展言,做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展言:“对不起,我不知道。”

  庄辛蕊很意外:“你不知道我和……?”

  展言把话补全:“我不知道你和江总这么好。”

  庄辛蕊的眉毛扬得高高的,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你觉得我跟江晏关系好是因为我还想着跟江少珩他爸爸……”

  展言抿了一下嘴,言不由衷地否认了一句:“我什么都没觉得。”

  庄辛蕊只当没听见,有点儿自暴自弃的意思:“反正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嘛,江晏就是替她哥哥照顾着小老婆,我天天巴望着江晟什么时候能跟金小敏离婚,我好上位——”

  展言只觉得心里很累,他现在对这个其实真的没有兴趣。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尽量温和地又重复了一遍:“庄老师,我没这么想。”

  庄辛蕊眼眶湿了,她看着展言,咬着下嘴唇,好一会儿,道:“四年了,我从来没有跟江老师联系过,一次都没有!”

  展言皱起眉头,好像觉得这很不合理。他眼中的不信任狠狠刺痛了庄辛蕊,她也不知道哪来一股强烈的委屈,随着连日以来的担忧和焦虑一起爆发了。明明早就该习惯了的事,但就是这一刻,她突然再也无法承受。庄辛蕊想拔腿就走,脚却不听使唤,狼狈地僵在原地,塑料的咖啡杯被她捏得变形,剩下的半杯咖啡往上溢,眼看就要洒出来。

  “我都恨死他了。”庄辛蕊的声音很轻,眼泪突然涌了出来,然后她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她根本没必要跟展言说这个。她尴尬地转过脸去,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口中含糊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就想走。

  展言叫住她:“庄老师!”

  庄辛蕊脚下一顿,展言把放在地上的咖啡重新提了起来。庄辛蕊抬头看了他一眼,展言把咖啡递给她,垂眸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庄辛蕊愣愣地接过咖啡。展言的歉意非常真诚,尽管他都来不及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感到抱歉,也许只是因为他单纯地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难过。庄辛蕊看着他的眼睛,便又想起当初对他的评价。干净。她现在还是觉得展言眼睛里干净。正是因为这份干净,她才格外受不了展言也和别人一样看她。

  庄辛蕊轻声道:“除了《烟云十四州》,我手里没有一个项目是霓裳的。我和江晏就只是朋友。”

  展言发现自己很难相信这个。也许庄辛蕊现在手头的项目跟霓裳确实没有明面上的关系,可是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来来去去的还是要靠人脉,又有谁不知道她跟江家的关系呢?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全天下那么多人,庄辛蕊跟谁去做朋友不好,非要跟江晏?展言甚至怀疑庄辛蕊自己能不能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到底是江晟先给了她机会她才能证明自己,还是她证明了自己,江晟才给了她机会?

  展言不是一个在这上面苛刻的人,他知道人总是有自欺欺人的心理,他不介意顺着对方这种心理糊弄两句,尤其是他现在也是真的没心情关心别的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展言干巴巴地开了口,“庄老师别往心里去。”

  庄辛蕊苦笑了一声,似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烟云十四州》是我劝江老师去拿下的版权。”她站在飞檬的走廊里,漠然地对展言说了起来,“江老师是不会看网络小说的,更不会知道那个时候还没什么名气的作者,那是我大学时候追的连载。霓裳当年只花了三百万就把版权拿下了,人家现在的身价已经翻了十倍都不止。”

  展言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起了这个。

  “可是江老师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个有价值的项目,他把这个给我写,就是打发我开心而已。那件事情以后,我也想很有骨气地走开。是江晏看了我的初稿,又来找到了我。一开始我怎么都不愿意,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不想要金小敏的施舍,更不想让江晟以为我可以这样任他掌握……”

  她悔恨过,但不是外界所希望的对于“破坏了家庭”的忏悔,而是一种更为煎熬的痛苦。她悔恨自己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地相信了那些口号。那些漂亮的、有力的话语,那么多女孩子的呐喊,那么强大的声浪,推着她,强迫她醒过来看清这段感情的真相……最后却全都像泡沫一样转瞬消散。她悔恨自己勇敢,悔恨自己揭露,悔恨自己竟然那样天真地以为世界会改变。

  但是这个世界根本不为所动。

  然后江晏的电话打过来了,那也是一个夏天。她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庄辛蕊戴着口罩,不敢让别人认出她。那个时候她已经没办法在学校立足了,她写好了退学申请,准备离开北京。江晏耐心地听完了她情绪失控下语无伦次的发泄,给她点了一杯冰拿铁。

  “是啊,这就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江晏重复着她刚才的话,漫不经心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好像在赶时间,“很好,你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了。”

  庄辛蕊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江晏笑了,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推到了庄辛蕊面前:“那就开始学怎么利用他们的规则吧。”

  “所以我拿回了我自己的项目,”庄辛蕊看着展言,每说一个字,腰就挺得更直一些,她宣告一般地说,“江晏是我的朋友。”

  只是她的朋友,和江晟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说完,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等展言的反应,昂着头往会议室走。展言低着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又一次叫住了庄辛蕊。

  “那关于江总那些……”他迟疑着,“是真的吗?”

  江晏真的帮程修翰侵|犯了那个女孩儿吗?

  庄辛蕊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办法回答。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微微侧过脸,驴唇不对马嘴,却又无比坚定地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仿佛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她是我的朋友。”

  *

  作者有话要说:

  鲁迅讲得好,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